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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生生將自己養成了機器人。
可僅僅是這樣,是不會有恨意的。所有的恨意發生在幾年後,他的父母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便是他的弟弟,班亮。
班亮的出生像是給他的父母注入了一劑強心劑,讓他們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孩子——他們猛地從工作的時間中抽離了出來,全心全意地照顧這個生下來身體便偏弱的新生兒,而已經十歲的班明孤零零站在一邊看著,看著自己所沒有享受過的一切如今都灌注在了這個孩子身上,一瞬間便明白了些什麼。
父親。母親。班亮。
他們才是一家人。
而他只是一個人。
成年之後,他選擇拉黑了父母,不留下任何聯繫方式,自此搬離了他們所在的那座城市;唯一能和他接觸的只有班亮,班亮每次與他打電話時都小心翼翼,四年前班明在自己家的樓下看到了父母,第二天,他連班亮也一同拉黑了。
“我不想恨,”他平靜地注視著房檐,一字一頓,“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原諒——”
這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埋藏在心底的痛處,可不知為何,躺在這個病人的隔壁房間,聞著這埋藏著陽光氣息的被褥,他卻控制不住地把這些全都傾倒了出來,像是把回憶倒進了涓涓流淌的河流。
為什麼?
興許,是因為對方也是父母,也是兒女——所以,總是期望著從對方處得到理解吧。
聽完了故事的老婦人沉默了半晌,突然間開口道:“我有一個女兒。”
“她小時候聰明又漂亮,學習成績在縣裡一直是頂尖的好,老師們個個都誇獎她,說她將來一定能考上好大學。”
“可是那時家裡窮,我那口子死的也早,我一個人供著她上學……難。”
班明不說話,只靜靜地聆聽著。
老婦人的眼睛突然間有些濕潤,她顫了顫嘴唇,繼續往下講:“有一天她回了家,突然間和我說,她想要一個文具盒——是那種上面印著漂亮的花的,所有娃都有的那種文具盒。”
“可那個時候真的太難了,我每天幹活,拿不出多少閒錢,所以,我拿棍子打了她,告訴她買不起。”
“一年後,她就退學了。小小年紀就開始跟著村里人出去打工,因為實在太小,只能縮在後廚給人家洗盤子,她每月都給我寄錢,寄很多很多錢,我都捨不得花,都好好地給她存著。可是她也沒時間回家啦,就在那一天,她突然說,我回家陪著你,好不好?”
“我說好。”
“然後就在回來的路上,她人就沒啦。”
班明聽到了老人聲音中細細顫抖著的、壓抑不住的哭音。
“我後來才知道,我家娃沒有人家娃穿的新衣裳,也沒有人家娃手裡頭拿著的那些稀奇玩意兒,人家都笑話她——她也沒啥別的想要的,憋了那麼多天,就和我說,她想要一個最便宜的文具盒。”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更像是在問當年那個自己。
“我那時候,為什麼沒有給她買一個那樣的文具盒呢?”
“那樣印著花的、和別的娃都一樣的文具盒——明明、明明就是努力攢一攢就能攢出來的錢啊……”
班明聽到了悠長的嘆息聲。
這種蒼老的嘆息聲里包含著的,不僅僅是對陰陽兩隔的痛苦,更多的是還來不及去補全便已經逝去的遺憾。
“所以,娃啊……”她說。
“在還不遲的時候,回去看看吧。”
“你的父母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父母,他們也是頭一回當,他們沒經驗,他們會做錯。”
“但是,你也要給他們彌補的機會啊。”
這一夜,班明沒有睡著。他在那張床上翻來覆去了很久,最終乘坐了早上的第一輛車離開了村子。
在他走時,老婦人扶著門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班明在這種慈愛的目視里坐上了車,卻並沒有回到自己的家,反而在半途便被送往了醫院。
因為他在車上看見了噴火龍。
“真的是噴火龍!”他努力在病床上坐直身體,瞪大眼睛衝著同事道,“和車廂一樣高,衝著我面前的欄杆噴火!噴的火焰特別燙!你們為什麼不信?!”
“我信。”同事嘆了口氣,“安排洗胃吧。”
班明怔怔的,仿佛頭部受到了重擊:“洗……胃?”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班醫生,你是在哪裡吃到的頭水見手青?那種蘑菇有毒的,會讓人產生幻覺,別說噴火龍了,你下一秒連看見美國隊長從天而降的情景都是正常的,還是趕緊治治吧。”
……見手青?
班明突然回憶起了昨天在老人家裡吃的午餐,為了防止食物腐壞,他將一些分不出是什麼蘑菇的剩菜倒進了鍋里。
他一瞬間瞪大了眼。
他想,他知道老婦人為什麼會總是產生幻覺了。
洗過胃掛過水之後的班明立刻殺回了村莊,強行將不配合的老太太帶了來進行身體檢查,果然在她體內也發現了見手青毒素,在吊完水之後,班明認認真真地囑咐老太太,那種蘑菇絕對不能再碰了。
“對身體很不好,”他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道,回憶起自己在車上看見噴火龍時的場景,仍然心有戚戚焉,“以後知道了,就千萬記得離這種東西遠點。”
老婦人怔愣了半晌,隨後才慢慢地點頭。
“哎,我知道了。”
可是她的幻覺並沒有就此停止。
班明常常去村莊中看她,仍然能看到她小心翼翼去摸索某一樣東西是不是真的,或者下一秒便被空蕩蕩的空氣嚇了一大跳,又或是怔怔地看著某一樣東西出神——那時候,班醫生就知道,她恐怕是又產生幻覺了。
老婦人仍然拒絕去醫院,在去過一次之後,她對那裡的恐懼似乎也與日俱增,每每聽到班明提起,都搖頭如撥浪鼓。
“我這把子老骨頭……”
班醫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更經常地往村子裡跑。
那天是雨後的第一天。前幾天的大雨讓地面都變得泥濘不堪,班醫生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一面幫著擇豆角一面和老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低著頭掐去一段的時候,突然便感覺到身旁的人猛地一下站起來了,站起來的動作很急,甚至帶倒了她原先坐著的小板凳。
班明一愣。
他抬起頭,看見老婦人臉上突然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來,仿佛是一瞬間被人從頭頂灌注進了靈魂。她顫巍巍地站著,連嘴唇都是顫抖著的,對著空蕩蕩的空氣啞著聲音說:“你……你回來啦。”
“你回來啦。”
“媽有東西要給你。”
她踉踉蹌蹌地往屋裡撲,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片空氣,仿佛在看一個活生生的、立在她面前的人。她從床頭櫃裡抱出了一個裝的滿滿的紅布袋子,隨後把袋子往那不存在的人手中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