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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歡呼著往村里跑。林可看著他們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一邊回頭對孟昶青道:“你別看他們穿得厚,其實衣服裡面全是木棉跟稻草,不怎麼保暖。我從木家那裡買到了棉花和苜宿草的種子,今年試種一些。回去了問問大哥,若是長勢還可以,明年就可以大面積推廣,有了棉花和馬料,下一步就是組織婦女織布,還有從木家堡那裡引起馬匹,組建騎兵。”
“這裡的百姓……”孟昶青頓了頓,若有所思道:“精神氣似乎與別處大有不同。”
“或許是因為沒有苛捐雜稅吧。”
林可回答:“什麼夏稅秋糧,提編均瑤,練餉剿餉的,都是由衛所統一負責交到縣裡的,胥吏不敢把淋尖踢斛那一套。弄到我的頭上來,中間少了許多盤剝,大家的日子較以前好過許多。聽大哥說,消息傳開了,還有周邊衛所拖家帶口逃到我們這裡的,他想攔都攔不住。”
“這一招斷了許多人的財路。”孟昶青彎起唇角:“恐怕諸桂上下,包括其他衛所的百戶,還有你的頂頭上司吳千戶,都恨你恨得牙痒痒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回諸桂縣令會冒險站在鄉紳一邊,硬是殺了張友財陰了我一把,與這些事不無關係。”
林可自嘲地笑了笑:“不肯同流合污,就只有死無葬身之地。不過無論如何,這羊毛不能出在衛所百姓身上,地里能刨出幾個錢來,工商業才是真正的大頭。接下來的海貿生意,我會分他們一杯羹。反正與牙行打交道、進貨賣貨什麼的,那些士紳較我有門路得多。”
“不過也不能被當成軟柿子捏了,那個縣令……”說到這裡,林可的眼神冷厲起來:“殺雞儆猴,總要有人當那隻雞的。”
孟昶青想了想,開口說道:“要動文官,哪怕只是個七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與海匪勾結,這條不夠麼?”林可一愣,疑惑地問道。
“這件事,他是按官場規矩辦的,誰也動不了他。”孟昶青微眯起眼睛:“不過他的背景不算深厚,恩師年邁,早已辭官回鄉,同年裡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他出身長明,勉強算得上是浙黨,這點略有些麻煩。”
浙黨和東儒黨是朝中兩大派系,因為改漕歸海的事,浙黨被當頭打了一棒,近來反撲得厲害。
“對付小小的一個縣令,也跟遠在天邊的朝中爭鬥有關?”林可有些意外:“怪不得大楚烏煙瘴氣的,明明國土面積比北齊大那麼多,還被打得鼻青臉腫,毫無反手之力。”
“北齊又能有什麼區別?”孟昶青似笑非笑,語氣中顯露出一絲譏誚的鋒芒:“兩國都已病入骨髓,如今小皇帝身邊多了拓跋克這隻老狐狸,風氣或許會變一變,卻也未必能上持續多久。”
他這話中有不屑,還有一絲隱藏極深的憤懣,卻偏偏沒有半點對皇權的尊重與敬畏。
林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頓了頓,開口問道:“既然朝中黨爭這樣厲害,你離開京城數月,不會有什麼關係麼?”
“馮遠征那個老傢伙……”
孟昶青深潭般的眼底隱約有狠色閃過,唇邊的笑意卻緩緩加深:“若說我唯一擔心的,內閣中就只有他一個人。”
“我記得,他是浙黨……”林可皺了皺眉正想說些什麼,就看到遠處有一個矮小的身影匆匆而來,表情立刻舒展開來,幾步迎上去道:“大哥!你怎麼跑這麼遠來接我?”
謝中奇跑得滿頭大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道:“阿可,你終於回來了。事情有變,朝廷下令表彰雲陽剿匪義行,上上下下都升了一級,你如今已經是千戶了。”
“這不是好事麼?”林可疑惑道:“大哥?”
“我還沒說完……”謝中奇抹了把汗,沉聲說道:“天子御批,命你率雲陽軍前往西原剿滅流寇,即日開拔!”
“什麼!?”
林可結結實實吃了一驚。自古以來,客軍作戰都並非易事,行軍、補給都是問題,而雲陽軍滿打滿算不過數千人,投到西原那個絞肉機里,恐怕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皇帝下這種命令,分明就是在把雲陽往火坑裡推!
“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
謝中奇搖搖頭,臉色都是青的:“我打聽過了,雲陽軍剿滅土匪大大小小三十多個寨子,請功的奏摺不知怎麼就擺上了天子的案頭,抓捕張友財的功勞也被人安在了你的頭上。天子聞訊,龍顏大悅,說你是國之棟樑,也是病急亂投醫,被左右一攛掇就下了這樣的亂命。”
“這裡面沒有鬼就怪了。”林可咬牙道:“雲陽的對頭,浙黨?馮遠征?”
“原來如此,怪不得徐明會上那樣的奏摺……”
孟昶青像是想到了什麼,側頭朝著北邊眺望,微微眯起了眼睛。荒野蕭瑟,迎面而來的寒風捲起漫天的黃葉,他收回視線,唇角嘲諷地挑了挑:“調虎離山,捧殺,好一個連環計。這一局是我疏忽了。”
馮遠征人老成精,到底棋高一著。
孟昶青沒能擋住朝中詭譎的風雲變幻,頭一次,林可將真正直面那些充滿惡意的陰謀詭計,鬼蜮人心。
☆、第81章 爭論
要詳細談出兵這件事,自然得回到住處再說。
謝中奇關上門, 書房中只有林可、孟昶青和他三人。
“雲陽還沒有準備好。”
謝中奇率先開口道:“這次與彭嶼發生衝突, 我們的損失比看上去要更大一些。問題主要集中在糧草和冬衣上, 糧食也就算了,咬牙總能湊出來, 但再怎麼趕, 冬衣也要到十二月底才能完成。”
林可憂心忡忡地點頭:“我知道了。但皇帝御批,我們恐怕沒有推脫的餘地。”
“不去自然不行,為今之計,只有一個拖字。”一個冷漠的聲線響起:“拖上一個多月, 想必事情就會有轉機。”
“這……”謝中奇欲言又止,眼底閃過不忍的神色:“這般做法, 會不會有違天和?”
林可不解其意,看了看兩人的神情, 眉頭微微蹙起:“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流民問題肇始於竟寧末年,在居攝年間升級,逐漸形成西原、番峒、虞鄉三大聚集地, 其中以西原的流民規模最大,一遇災年, 便是赤地千里,流民百萬,盜賊蜂起, 百年來概莫能外, 任誰也無法根除。”
孟昶青語氣淡淡道:“貿然插手, 只會陷到那個泥潭裡。幸而天氣越來越冷,到了深冬,萬物凋零鳥獸絕跡,流民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人數能少上一半。而且參看我朝戶部記載,剩下的流民為了求活,按照慣例會朝番峒轉移。番峒是三省交界之地,山高林密,位置險要,是我大楚與北齊多年來大會戰的前線,離雲陽很近。將戰場定在番峒,是我們的唯一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