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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苛捐雜稅,有口飯吃,這在林可看來, 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好處,雲陽的百姓卻對她感恩戴德,各個視她為再生父母。這是一個比爛的時代, 歷史書上對普通人的境遇通常只有寥寥幾筆, 在古代, 可能不鬧饑荒沒有流民就是所謂盛世, 而當亂世真正來臨,便是白骨露於野,十室九空,天下鬼哭。
若非穿越,恐怕林可永遠體會不到這種深入骨髓的悲哀與艱辛。沒有化肥,沒有良種,一畝地才二百斤不到的產量,再怎麼省吃儉用,也就是撐上幾個月的事情,底層百姓光要活下去,恐怕就得竭盡全力。回報永遠不會與付出形成正比,對他們來說,人生就是吃苦受累,咬牙忍耐,偶爾才能穿插些許歡愉,在這個世上,沒有誰能活得容易。
想起那個涕淚橫流,一邊下跪一邊喊她“菩薩轉世”的老婆婆,林可停下腳步,斜靠在一棵枯樹上,輕輕嘆了口氣。
她要真是菩薩轉世,恐怕想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給麻溜兒弄回現代去。
現代多好啊,白面饅頭她能買兩個,吃一個丟一個!
正想到這裡,遠處卻有一團橙色的火光穿破黑暗而來,晃晃悠悠的越來越近。林可一愣,便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站直身體看去,才發現是先前那家的大兒子舉著火把追了過來,後頭還跟著幾個歲數差不多的同村青年。
“朱天?”林可疑惑道:“怎麼了,你怎麼追出來了?”
“林大人,可算找著您了。”朱天見到林可,雙眼頓時一亮:“我看天色黑下來了,這條路不好走,就想送您一程。”
“送我也用不著那麼多人吧。”林可笑了笑:“難道在衛所里還能碰上打劫的不成?”
“不是,不是。”朱天哼哧哼哧了幾聲,視線投向身後幾人:“您,那個……蘭虎,曹雲,袁園,你們幾個自己說!”
叫曹雲的膽子大些,嘿嘿一笑便站了出來,挺著胸膛道:“林大人,我想跟您一起去打仗!”
蘭虎也跟著嚷嚷道:“俺也要跟其他人一樣立大功,拿那個什麼章的,當大官。”
“朱天跟蘭虎也就算了。”
林可道:“曹雲和袁園都是家中獨子,又不曾成親生子,按照規定,是不能參加正規軍上戰場的。”
“林大人今天吃飯時,不說要搞個人身保險嘛。”
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袁園忽然出聲道:“我娘得了餓病,差點就死了。是林大人收留了我們,給了我們一口飽飯吃,救了我娘一命。從前是怕我死了娘沒人養活,這回好了,有保險,我就是死在戰場上又怕什麼,這條命早就是林大人您的了。”
“對啊。”曹雲連連點頭,也跟著說道:“袁哥說得沒錯。林大人,袁哥都給咱們分析過了,這次去打流民,是有奸臣陷害您,要是打了敗仗,雲陽就沒了。林大人,要是雲陽衛所不在了,甭管啥獨子不獨子的,咱們也一樣活不下去,一樣會斷了香火。您就讓我們跟著您干吧,這是為了您,也是為了我們自個兒!”
林可沉吟不語。
四人都望著她,年輕的眉眼在夜色里閃閃發亮。
小小的村子像是衛所的縮影,這些人里有的想要報恩,有的想要護家,有的想要建功立業,每個人的出發點都不同,卻無一例外地信任她、愛戴她,相信她會帶領雲陽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這熱血與真心未必有多麼純粹,分量卻足夠沉,足夠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不知不覺中,她身上已經肩負了那麼多人的命運。
“好。”林可開口,眼神如山嶽般堅毅沉穩,卻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發自內心的溫暖笑容:“你們隨我去番峒,遠辭家,共生死。不為別人,只為保家衛國,只為父老鄉親,只為我們自己!”
同一時間,西原。
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流民。這些人與其說是亂兵,倒不如說是屍體。其中夾雜著的那些氣質彪悍、身體健壯的青年男子便格外顯眼,這些人是乞活軍精銳,紅陽教的骨幹,以“彌勒降世”的讖言鼓動民眾,組織起這麼一支起義軍來。
紅陽教的教義聲稱,無生老母先後派燃燈佛、釋迎牟尼佛、彌勒佛入世,分別在每一時期統治著人類世界:
其中紅陽時期,便是由釋迎牟尼佛統治著的中際階段,那時黑暗勢力大興,壓制了光明的勢力,形成“大患”,從而使得“恐怖大劫”來臨,然暗極歸明,彌勒佛即將降生,驅走黑暗,而唯有信奉者方能免遭劫難,在千年福的境界過上安居樂業的好日子。
這一套很有煽動力,縱是平常年景里也有人相信,更不要說是這樣的亂世。就是有聰明人看透了這些,為了紅陽教分發的那一點糧食,也不得不參加乞活軍。
亂軍下層,大半由災民組成。所謂“乞活”,當真不過是為了一個活字罷了。但同在軍中,那些個紅陽教壇主、旗主、教主以及他們的親戚,日子過得卻是全然不同。
“他娘的。”一個長著將軍肚、滿臉絡腮鬍子的彪形大漢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大家各搶各的就是了,商量,商量個屁!”
他用的勁大了些,掐得懷中女子痛呼一聲。
這大漢甩手就是一個巴掌:“嚎什麼嚎,還嫌老子不夠倒霉是怎的?”
那女子臉上顯出一個通紅的巴掌印來,連牙齒都鬆動了些,卻垂著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前邊牽著馬韁的麻子臉回過頭討好地說道:“馮大人,您別生氣。康大郎他們懂個屁啊,哪有您英明神武。還有這女人,您要是玩膩了,我上回在流民堆里尋著一個長得不錯的,才十四歲,要不給您弄過來嘗嘗鮮?”
大漢哼了一聲,在女人的臉頰上狠狠掐了一把,隨即猛地一推,丟包裹一般將她粗暴地丟到了馬下:“話講得不錯,老子聽得舒服。這玩意賞你了。”
“多謝大人賞賜!”
麻子臉把女人拖起來,腆著臉嘿嘿直笑。
“沒出息的樣子。”姓馮的大漢哈哈大笑,拿馬鞭指著他道:“兩腳羊味道可好。小心看著這女人,別沒玩呢,一回頭就讓那幫餓死鬼拖走給煮了吃了。”
“那是,那是。”麻子臉還想再說幾句討喜的吉祥話,不遠處就有人迎了上來。
“馮天王,您可算來了!”
來人鞠了一躬,拿腔拿調、不陰不陽地開口道:“裡頭幾位天王茶都喝了好幾輪了,還以為您是貴人多忘事,把這茬給忘了呢!”
“狗皮子,你少說廢話。”馮天王從馬上翻身而下,瞪了苟丕一眼:“要不是有人給你撐腰,老子活劈了你這個假太監。”
“您這麼說話,可嚇死小的了。”苟丕捂唇一笑:“您這回不怕小的髒了您的刀啦。”
馮天王扯了扯嘴角,不屑再跟他白話,徑直朝屋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