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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事,謝雁城其實全都知道,但他從來不敢去深想。如今黯淡的前景被林可點破,字字如刀,他的心防已經被破了一半,連藏在袖中的手都有些顫抖。

    林可卻不放過他,繼續緩緩地說道:“泥腿子餓死幾個,對謝大人來說當然沒什麼好在乎的。可京城是什麼地方,一塊磚頭砸下來,十個裡面能拍死九個當官的。糧價飛漲,好些御史都沒米下鍋了,這幫人戰鬥力可不弱,況且事關切身利益,誰都會拼命的。縱是平頭老百姓,也決計不肯坐在家中白白餓死的,若是一個弄不好,京城不穩,怕是連首輔都要掉腦袋吧——可謝大人你竟還在這裡和稀泥,指望拋出一兩個小卒子就能將此事平息下去,委實可笑。”

    謝雁城緩緩抬起頭,整個人似乎都在瞬間老了幾歲。他喃喃道:“這是何必?改漕歸海,改漕歸海……牽扯這許多人來,孟昶青簡直就是個瘋子。”

    “您和孟統領,總有一個人要擔責的。”

    林可看著這位往日裡高高在上的山南統領,語氣中沒有半點感情:“謝大人,您不合作,我們也只能去找肯合作的人。”  

    “等等。”

    謝雁城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開口說道:“本官在東儒黨那裡還有幾分顏面,說吧,密衛想讓我做什麼?”

    接下來的事很順利。

    東儒黨的根本遠在浙東,原本就分潤不到多少漕運的好處,比起失去謝雁城這位山南一柱,改漕歸海於他們來說是可以商量的事情。孟昶青承諾,孟珙下台後,這個山南統領的位子由東儒黨人安排,相信東儒黨魁莫青山應該會接受這個不錯的交易。

    至於謝明雨的婚事……謝雁城既然已經決定出賣孟珙,想必不會留著這門婚事,以免將來連累自己。

    走出酒樓,林可輕輕呼出一口氣,事情雖辦完了,心中卻沒有多少興奮的情緒。見了太多的醜惡嘴臉,這些勾心鬥角的事只叫她疲倦。她愣了會神,不自覺地順著江水往下遊走,很快就到了自己常去散心的一處地方。

    此處僻靜,一道殘陽鋪水中,青山隱隱水迢迢。

    林可找了塊乾淨的地方盤腿坐下,隨手撿了塊石頭扔出去,江面被打破,泛起層層漣漪。那聲音激起飛鳥,蘆葦盪不住搖晃,鳥群撲簌簌地朝著天際飛去。  

    林可望著那些越來越小的黑點發呆,忽地聽到有人在身後輕聲喚道:“林兄?”

    那聲音中帶著些許遲疑,林可一時間沒想起是誰,疑惑地轉頭望去,便見到向秀獨自立在霞光之中,眼中含笑,正看著自己。

    “向兄!”林可吃了一驚,手一撐就從地上站了起來,意外道:“你怎麼在這裡?”

    “此地還是林兄介紹於我的。”

    向秀溫和地笑道:“這裡沒有多少人,正適合我看書。”

    這次回來,林可身邊一堆雜務,沒能和向秀見上幾面。在書院那幾日,她早與向秀混得熟了,聞言便打趣道:“跑到無人處來看書?向兄看得莫不是春宮圖?”

    向秀彎起唇角,露出的笑容清清淨淨,宛若清風皎月。他揚了揚手中的書,有些好笑地回答:“聽林兄如此說《墨辯》,墨子怕是不免要從墳里爬出來了。”

    林可訝異道:“你還看墨家的經典,我記得儒墨兩家的關係可不算好。”  

    “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墨家傳承早已斷絕,也談不上什麼別的。”

    向秀道:“老師不願我看這些離經叛道的雜書,墨家提倡兼愛非攻,旁人皆道墨者乃無君無父的賊子,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諸子百家各有所長,在我看來,墨子的學說並非一無是處。”

    “如今天下儒生當道。”

    林可怔了怔:“這麼多年來,你怕是頭一個從翻查故紙堆,研究墨家學說的人了。”

    “不光是墨家。”

    向秀眼中透出些落寞來:“黃老、法家、農家、兵家,自從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諸子百家的典籍都散佚得差不多了。孔子誅少正卯,孟子同樣容不下許行,大道之爭,從來殘酷。便是如今,儒家各派也是爭鬥不休,於民生何益?如今財匱民困,盜賊滋熾,吾輩治學,以利民為要。如何富民,如何強國,光靠一家之言,或許……”

    在這個時代,向秀的言論堪稱欺師滅祖、大逆不道,是以他從未跟任何人吐露過心聲,今日卻不知為何,竟在林可面前將這些話全講了出來。  

    “我的想法,老師不會理解,師兄弟們也不會理解。”

    向秀輕嘆了口氣道:“我只是覺得,或許林兄能夠明白,所以才忍不住一吐為快。”

    “也許吧。”

    林可目光複雜地望著他:“向兄,可就算我覺得你說的對也沒什麼用處,不管怎麼樣,司馬先生若知道你有這種危險的思想,定然會忍不住掐死你的。而且你這麼偷偷摸摸地看書有什麼用,思想要傳播開來,才能富民強國,對天下事產生它該有的影響。”

    向秀頓了頓,苦笑道:“林兄說的不錯。”

    林可往兩邊看看,確定沒人,湊過去拍了拍向秀的肩膀,以賣安。利的語氣勸誘道:“向兄,掛羊頭賣狗肉聽過沒,瞞天過海聽過沒?‘發先賢之微言大義,試論於當今天下’,向兄,你聽過這句話沒?”

    向秀一愣,疑惑地望著她。

    林可朝他露出一個笑來:“你不必明著跟人家爭論。諸子百家的思想,你可以拿來改頭換面塞進儒家的理論里,不是麼。就說你是從孔聖人的微言大義中得到啟發,參考了春秋左傳什麼的,誰能說什麼?反正一本論語,如今也被一代代儒生歪曲得差不多了,就是孔子的親傳弟子,對他的言論也是各有各的解釋,你不過是繼承先賢的偉大事業罷了。”  

    聽了林可的一席話,向秀愣愣道:“……林兄高見。”

    那些話其實十分離經叛道,偏偏聽上去很有道理。孔子死後,儒門分裂,與儒家相愛相殺數百年的法家其實就脫胎於子夏的學說,因而向秀一時之間還真反駁不得。

    若換個人或許會惱羞成怒,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同林可爭論個不死不休。

    然而以向秀的豁達通透,卻能看出其中確有可行之處,而林可也確實是在替他著想。過了片刻,他將林可的話細細咀嚼了幾遍,便不由失笑道:“這倒確實是個好辦法,我記下了。”

    “只是這樣一來,不知道儒家學說會被你變成什麼模樣。”林可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卻忽然鄭重道:“但總該試一試。”

    望著地平線上那縷逐漸消失的陽光,林可緩緩地,像是要一併將這些話刻在心裡一般說道:“稷下學宮,百家爭鳴,華。夏文明之鼎盛自此開始。然而入今思想禁錮,東儒派一家獨大,科舉只考四書五經,將華。夏數千年的文明與智慧棄之如敝屣,不思進取,以至於國家積貧積弱,內憂外患。有思才有變,總要有一個先行者,哪怕是摸著黑磕磕絆絆呢,總歸替後來人踩出了一條路。向兄,其實學說如何倒還在其次,我只希望華。夏民族能夠保留思辨進取的精神,無論如何在百年之後,不要再出現什麼‘存天理滅人慾’的畸形怪物,將普天下黎民百姓全都變成一個個思想僵化的木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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