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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姐姐。”
謝明雨梳著婦人的髮髻,容色溫煦:“是該出來走走,總呆在船艙里太憋氣,外面暢快多了。”
兩人原先曾以姐妹相稱, 感情極好。然而蔡雙與謝中奇的那一場事,到底讓謝明雨心中有了隔閡, 以至於當年竟心灰意冷地放棄林可, 跟隨母親回了老家。但時光能夠撫平一切, 在體味了許多柴米油鹽、酸甜苦樂之後, 已為人婦的謝明雨回過頭來, 終於能夠心態平和地看待從前那件事, 對蔡雙如今的變化,也從心底感到高興與欣慰。
“你總跟我一處。”蔡雙笑道:“小心你家那口子又要拈酸吃醋了。”
“他從彭嶼新買到一本不知什麼書, 正看得入神呢, 哪裡有空理我。”謝明雨臉上浮起一抹羞紅,啐道:“你可別取笑我。”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 小心翼翼地問道:“蔡姐姐, 這次回去, 你當真要與林大哥和離了嗎?為什麼……林大哥對你不好嗎?”
“不,再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對我好了。”
蔡雙搖搖頭,露出一絲傷感、無奈卻又十分甜蜜的微笑:“是他教會了我另一種活法,讓我睜眼看到了這個世界,讓我用自己的手腳頂天立地地活著,不必再瞻仰任何人的鼻息。我知道,他對我從未有過男女之情,我仗著那點情分,硬逼著才讓林大哥娶了我。我從前太自私,如今卻不想再絆著他的手腳了。”
“這樣也好。”
謝明雨怔了怔,隨即道:“那……那你是要嫁給我二哥嗎?”
蔡雙彎起好看的眉眼:“我不打算嫁人了。等紡織廠走上正軌,我就把事情都放下。聽林大哥說,日後女子也是可以單獨立戶的。我打算讓他給我辦張路引,杏花煙雨,塞外風霜,天地間那麼多不同的風景,我都想去看一看。”
謝明雨張大了嘴,吃驚道:“可……不嫁人也就算了,我還以為你要當林大哥說的那什麼、什麼新什么女強人什麼的,紡織廠花費了你那麼多心血,你難道說丟下手就丟下手了嗎?”
蔡雙柔聲道:“我志不在此,有個小姑娘腦袋活,算帳很快,我這兩年一直在培養她,我走了,她應該能夠撐住紡織廠,說不定還能將生產再擴大一些。林大哥曾說過,女人的地位提高,不意味著我們一定要比男人強、做出一番事業來,而是不管想嫁人也好,想當女強人也好,當我們想要做出什麼選擇的時候,就能夠不受外界阻礙地做出那個選擇。”
“我現在就做出選擇了。”
蔡雙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嚮往:“我想游遍千山萬水,然後寫一本文美、景奇、質實的遊記,寫景記事,寓情於景,自古有書聖、畫聖,我就要做個名垂青史的游聖。”
“若是這樣的話,”謝明雨怔愣片刻,也跟著露出一個微笑:“你出的第一冊書可要送給我,我將來留給兒女,正好當作我們家的傳家寶。”
海風颯颯,天地廣闊。
兩人站在船頭,於水天一線間相視而笑。
蔡雙與謝明雨仍然記得那年梅子黃時雨,記得陌上少年溫和微笑的樣子,青澀不再如初,歲月卻依然如故。心中的一角大概永遠都會記得那個眉目俊秀的少年,只是從此與愛情無關。她們有了屬於自己的人生,踏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
雲陽一角。
竹竿架上爬滿了藤曼,綠葉紫花,清幽秀麗。一間低矮的茅草屋坐落其中,樹影在院中移動,落在高高的、遍布青苔的井台上,井邊立著幾個破舊的紫泥花盆,裡面亂蓬蓬地長了些雜草。
林可從窗外收回視線,面色平靜地看著眼前笑而不語的老人,開口道:“司馬先生,招待不周,不知這幾日您在雲陽過得如何?”
“勞瑞王爺掛念。”司馬康撫著鬍子道:“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甚好。”
林可搖搖頭,垂眸輕笑了一聲:“日子悠閒,可先生卻愈顯老了。”
司馬康動作便頓住了,臉上表情數度變化,最後只露出個苦笑來:“……畢竟是階下囚。”
“先生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林可抬頭,直直地看向司馬康。
司馬康側過頭,拿起桌上茶杯啜了一口,半晌道:“你的來意我能猜出一點,不必再勸了。於私,五皇子是老夫的學生,於公,老夫身負皇恩,做不了那等不忠之事。當日冒天下之大不韙,替你編寫那本族譜,不過是看在子期的面子上,並無任何深意……”
“我此來,原本有勸說先生的打算。”
林可卻笑了笑答道:“但看到院中雜草叢生,疏於打理,卻已經知道了先生心中的那個答案。”
司馬康愣了一下,隨即轉頭看向林可。
兩人的視線在這狹小的屋子裡相遇。
林可揚手,止住他的話頭,站起身來淡淡說道:“先生從不是避世之人,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此,不過是畢生精力花在西原上頭,流民問題卻永遠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因而有些心灰意冷罷了。然而在我看來,一切本就是徒勞,區區一場戰爭,一個災年,就能讓你的努力徹底毀於一旦,減免租賦,賑濟災民,都不過是在揚湯止沸。”
這些話又狠又准,利箭般鑽入司馬康的心口。
心血被人肆意臧否,多年涵養竟也壓不住他臉上的怒意。然而林可接下來的一系列追問,卻讓所有的情緒如雪一般消融,司馬康望向林可,只覺得胸前一陣陣地發悶。
政令為何不能奏效?良方為何不能治病?為何總有人吃不飽飯,為何總有人掙扎在生死之間?為何流寇一次又一次席捲中原大地?為何治亂循環,盛世難尋,每個王朝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與滅亡?”
司馬康捏著茶杯的手指有些發白,心中卻隱隱約約浮現出什麼,喃喃道:“我……不知道,或是天命……”
“這並非天命,而是**。”
林可無波無瀾地開口,那雙極黑的眼瞳里卻似有燎原大火燃起:“華夏千年的矛盾中心都在於土地,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因為土地兼併,富者愈富而貧者愈貧,百姓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步,自然就要揭竿而起。不是沒有能人看到這一點,然而皇親國戚也好,朝廷百官也好,都是士紳地主,是土地兼併的獲益者。王田、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當差……無數的改革最後都遭遇失敗,甚至胎死腹中。這是一個死局,唯有跳出來,將一切打破,在廢墟上建立新的秩序——”
她要全力推動工業化和工商業,扶持資產階級,一步步地從地主階級手中搶奪資源和人力,將民眾從土地上解放出來。她要繼續對外擴張,建立殖民地,獲得生產資料的同時轉移國內矛盾,讓大楚熬過這一場變革的陣痛。她要終結土地私有制,讓士紳階級徹底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