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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面無表情地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間中,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除了那些尖銳哀嚎著的不甘的靈魂,還有一隻鑲砌在蒼穹之上的眼睛。
純金色的眼睛就像熾熱的烈陽,猶如神靈的眼瞳,明明是那樣溫暖的顏色,卻無端令人覺得冰冷,那是會刺傷人的光亮,而不是溫暖靈魂的陽光。
那一雙染滿蒼涼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林夕,眼底藏著亘古的寂寞和一眼便可掃見永恆的荒蕪。
看到這雙眼睛,就仿佛隔著它,看見了萬物走向滅亡的世界之終。
林夕低下頭,拒絕和那雙眼睛對上,她微微低垂著頭顱凝視著自己身前的那一片空地,忍住被這樣一隻眼睛凝視著的驚懼,咬牙道:“您就是留下那十三張心箋的仙人嗎?盒子書上說你……您希望經過此地的人們能淨化人心的罪惡,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最初被選中成為魑魅的,一直都是最聖潔溫柔的靈魂?!”
林夕感到了憤怒,因為在接收魑魅心箋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就明白了韓雁秋為什麼會放棄抉擇的機會,將自己的命運轉交給了林夕。
原來,眾人是否能延續生命的關鍵從來都不在道士的手上,而是在魑魅的手上。
是被道士殺死,讓自己的同伴活著離開陰山;還是殺死同伴,將十二人的性命作為祭祀之物,成為諸妖之王離開陰山,將魑魅之力留在陰山鎮壓冤魂三年;又或者……親手殺死同伴汲取力量,同時抹消自己的過去與現在,成為盤繞在陰山上的鎮守者,渡化冤魂厲鬼前往輪迴,直到身死魂滅的那天。
魑魅抉擇的不僅是自己的命運,還有同伴和這滿山厲鬼的命運,選擇哪個都是錯,選擇哪個都是罪,以韓雁秋溫柔的心性,她又如何下得了手?
林夕目光冰冷地看著四周蠢蠢欲動的黑暗,重新握住了自己的刀:“您的出發點是好的,卻為了這份好而犧牲了無數的善。”
“他們的善良,不是他們被視作理所當然犧牲的藉口!”
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林夕幾乎想笑,她想大聲質問這高高在上的仙,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了不讓陰山上的鬼怪去為禍世間,犧牲小我而保全大眾,林夕並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在這場遊戲裡,最善良的成為了最該死的,最邪惡的卻成為了能夠理直氣壯活下去的,這樣的荒唐,這樣的可笑!
“這樣的靈魂,您卻逼迫他們去沾染同伴的鮮血!就算最後成為了能夠鎮壓鬼魅的諸妖之王,他們也會丟失自我,一輩子愧疚,一輩子無法釋懷的!”
“不管包裹著再怎樣光輝亮麗的皮囊,不管有著怎樣充滿大義的苦衷,您無法否認的就是這場遊戲的不公——從一開始就有失公允了!”
林夕死死地攥緊了拳頭,在黑暗和負面情緒的影響下,她無可避免地被挖掘出了內心深處深藏的陰影——那是對自己的憎惡。
林夕想起了一切,想起了活在現世里的自己,想起了自己作為“林夕”的一輩子。恐怕連宋雯都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意識到了也並未放進心裡,林夕的心中有著這樣銘心刻骨的痛。哪怕她拼命地想要活下去,但是她依舊深深地憎恨著自己,憎恨著自己的過去,而自我厭惡,就是林夕身上最厚重的負面情緒。
林夕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哪怕只是提起來,都覺得撕心裂肺的人。
年幼的她淌在冰冷的河水裡,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另一雙稚嫩的手臂——她抓住了,卻沒握緊,最終又鬆開了,於是——
那個人成為了林夕心中最深最痛的回憶,也讓她背負著這份沉重的愧疚,在歲月的流逝中逐漸怨恨了自己。
這樣的林夕,背負了這段過去的林夕,此時面對著仙人的“不公”,憤怒得如同被挖出了逆鱗的野獸,厭惡幾乎要化作她眼底鮮艷的紅,呲目欲裂的眼角幾乎要沁出鮮血:“沒有誰能夠背負著別人的生命活下去!善良的也好罪惡的也罷!人的一生只能背負自己的一條命!您卻要一個人背負十二個人的性命,化作這陰山之上無法超度的亡靈,用自己的永生永世去換取一個大家都可能幸福的未來!憑什麼?!”
林夕質問那雙眼睛,或者質問著自己。
“我背負自己的一輩子都已經是寸步難行,憑什麼讓我背負了別人的性命,還要繼續掙扎著走下去?!”
韓雁秋死在了林夕的刀刃之下,將自己的命交給了林夕,她是真的覺得林夕能夠代替始終猶豫不決的她做出正確的選擇。道士已經不存在了,說明第一條已經成了死路,而剩下的兩條路,不管林夕是成為諸妖之王,還是成為陰山的鎮守者,韓雁秋都尊重她的決定。
但是這傾盡所有的信任,卻刺痛了林夕的心,讓她覺得撕心裂肺,憤怒幾乎滅頂。
感情、善意、無條件的付出,她討厭別人給她的這些東西,她不願意欠別人人情,最可怕的就是要欠別人人情。書 香 門 第
——因為她還不起。
就算她窮盡一生去背負這樣的“罪”,她也還不起。
面對著林夕的怒罵,那隻金色的眼睛還是安靜地懸浮在天際,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無情亦或是悲憫地凝視著被逼上絕路的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