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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把自己逼到絕路,就不知道自己能走到什麼高度。]
[我錯了,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我不該怨天尤人,我不該推卸責任,沒做好就是沒做好,我憑什麼在心裡怨懟別人?]
[做不好是因為不夠努力,足夠努力了就會做得好……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紙張皺巴巴的仿佛浸滿了水跡,林夕翻到日記的最後一頁,卻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行水筆字。
[允許哭泣,允許軟弱,但是哭完之後,該走的路你還是得走下去。]
之後的日記本就只剩下了大片的空白,而實際上這厚厚的日記也不剩下幾頁紙了——就像這個女孩的一生。
她其實相信著風雨過後就會有彩虹,也天真地相信著自己有朝一日會感謝上蒼賜予她磨難讓她成長。她在日記上寫下無數勉勵自己的話語,她說自己要將坎坷化作錘鍊鎧甲的烈火,她說要將所有人的輕視化作無堅不摧的鐵盾,她相信著書本、老師和父母長輩交給她的一切,近乎天真地相信著。
她卻忘了,唯有萬里挑一走出一條通天大道的勝利者才有資格驕傲地對世人說這些,而失敗者的信念根本沒有人會在乎。
這些是勝利者悟出來的真理,但是在這個世界為軸的磨盤中,更多的人一生碌碌無為,化作血肉磨盤中的一點腐肉。
熬得過去,熬不過去,二者之間,差如天塹。
林夕合上了日記本,垂下了眼帘。
她覺得很累,不知道是身體殘留下來的情緒在作祟還是她自身的原因,她累得不想說話,不想思考。孤獨像是如影隨形的黑影將她層層包裹,不知該名為絕望還是該名為麻木的情緒化作了污丑的黑水,一點點地將她湮沒其中,令她窒息。
林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間她似乎聽見了開門聲,有嘈雜的爭吵鑽入耳朵,她卻仿佛聽不見一樣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過了很久,手指才微微一動。
敲門聲響起,林夕夢然回神,她張了張嘴,試圖提高音量,卻只漏出一聲低弱的回應:“請進。”
推門而入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她儀表端莊,眉眼和林清妍十足相似,臉上卻已經有了歲月的紋路。微微僵硬的臉頰,通紅的眼眶,她朝著女兒勉力擠出一個笑,眼睛裡卻泛著水光。林夕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比起偽裝她只看到了疲憊,看到了她鬢邊白了一半的發。
“小妍,你回來了。”
女人坐在床沿邊,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過去。林夕神情木然,心裡卻突然掀起了尖哨般的惶恐,崩潰著,絕望著。
不能任性,必須聽從——大腦給身體下了這樣的指示,林夕依言站起身坐到了女人的身邊,看著她拉過自己的手,絮絮叨叨地關心她的學習和生活。
這樣的問候其實很空,林夕照搬林清妍的上一次回答都能完美地應付,報喜不報憂,她生活一切安好,學習忙碌,工作努力,生活充實而又快樂著。其餘的,沒有讓父母知道的必要。就像林清妍無論如何都幫不上父母的忙一樣,生活的一些重擔也註定要她自己去扛,每個人都在煎熬著,艱難地前進著。
“小妍,你很有能力的,聰明而又睿智,只要你努力,媽媽相信你能做到任何事情,試著去找一份工作,家裡……”
“好。”
林夕毫不猶豫地點頭,心裡的焦躁如海浪般湧起,卻又被理智的大手強行摁下。
似乎沒有料到她答應得這麼果斷,女人也微微一愣,沉默了片刻,才輕輕拍了拍林夕的肩膀,笑著說道:“你一定能行的,媽媽相信你。好好努力,媽媽貸了一筆款項,危機很快就會過去的,家裡再苦再累,無論如何都會供你和弟弟妹妹們讀完書的,你別擔心。”
……
門開了,又關上。
房間裡再次恢復了安靜。
林夕面無表情地看著地板,腦海中一片空白。
——撕心裂肺。
林夕終於明白林清妍抑鬱症的病因了。
誠如女人所言,她的確是個聰明而又睿智的女孩,她將一切都看得通透,於是連自欺欺人地當個快樂的瞎子都做不到。因為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卻又無能為力去改變,所以被自己的良心折磨著,被自己的愧疚逼迫著。她被染著父母血汗的金錢壓得抬不起頭來,被這燙手的鈔票燒得血肉糜爛,可是她又不得不接過這筆錢,不得不假裝自己是個一無所知的瞎子,卻又把每一筆帳記在心口,所以她一步一步地將自己逼成了負債纍纍的賭徒。
背負著沉重的期許,她不敢說自己做不到。
捆縛她的不是病症更不是情緒,而是她對家庭超乎想像的在意和偏執。
她記得曾經有人說過一句話,抑鬱症從來都不是軟弱,更不是矯情,因為——“抑鬱是愛的附屬品”。
如果她能狼心狗肺,將父母的付出和血汗視作理所當然,她不會患上這種病;如果她但凡有一絲一毫的自私或者冷漠,她不會被自己的愧疚折磨了這麼久;如果她能幹脆果斷地刺瞎自己的眼睛,真真正正地當一個瞎子,她或許會比現在更快樂也更幸福。
可是她沒有,所以萬劫不復。
林夕躺在床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只覺得白色前所未有的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