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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人明面上都緊張顏面,可背地裡誰不知道戶部的油水多,但總是沒有新進的後生願意來,怕的就是遇上康柏如今的局面。
戶部內一司主官都得是正五品,下面所轄的事務又是繁雜瑣碎,最終都得落在康柏這樣的人身上。
年後便要開春,康柏剛上任就被指使出去到各個鄉戶核查春耕的狀況,田間地頭地踩了一腳泥,一件件核對種子、耕牛之類的雜事兒。
好不容易忙完了回城,這又趕上隗明王朝的多事之秋,朝堂之上見天兒地為新一季押運去北境前線的糧草吵得不可開交。
戶部尚書挨了隗文帝的訓斥,又在其他五部尚書面前不得臉,回來沒得就要把怨氣往手底下的人身上撒。
這層層數落排到最後,倒霉的還是康柏。
他今日剛趕回部里述職,便是沒來由地挨了好一通訓斥,地皮還沒踩熱乎,又被丟了一本子帳冊,要他捧了去各個糧倉清點核算糧草總數,以備運往北境前線。
還是個急差。
康柏一出戶部的大門,便瞧見多日不見的「老兄弟」已經當春吐了新葉,那點文人的酸腐勁頭便又上來了。
四下無人之境,他隻身抬首望樹,落拓青衫的兩袖灌滿了清風。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他一首吟罷,又自嘲地笑了笑。
枉他寒窗苦讀十數載,進士及第又如何,出仕為官又如何,到頭來也還是一如榆莢般無用。
男兒之身托生於天地間,到底還是身如浮萍,飄零來去。
「嘀咕些什麼玩意兒高興成這樣?」
康柏本難得洗淨了褲管上的泥,剛尋回些讀書人的風花雪月來,正是在樹下沉思望遠,卻突然聽到一個豪宕的男聲似是從頭頂傳來,語氣里還帶著兩分痞氣。
除夕的那場禍事顯然已經讓他留下了點揮散不去的陰影,他聽到聲音,嚇得縮脖子仰頭尋了一圈,可天上除了樹葉子,哪還有旁的什麼。
總不能教他碰見仙人!
「別找了,這兒呢!」
循著人聲,康柏再一次抬頭,看見一個高大精壯的男子一身暗色勁裝幾乎與粗糙晦暗的樹皮混在一處;那男子從樹葉里探出,飛身躍下,衣擺獵獵。
荊望一身好功夫,看著人高馬大從那樣的高處躍下,氣勢極是駭人,落在康柏面前時卻只是足尖輕點,連塵土都不濺起半分。
饒是如此,卻還是嚇得康柏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你……你……是你?」他定睛一看認出了眼前人,才算是捋直了舌頭說了句完整的話,「你何故在此?」
「大老爺們的,至於嚇成這樣嗎?」荊望嫌棄地白了康柏一眼,「反正總歸不是來尋你的。」
「哦。」康柏懨懨的應了聲,拱手作了個揖,「那晚生這便告辭了。」
「誒——等等,等等……」荊望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對著康柏的背影突然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你好像也在戶部當差來著,那我找你也行!」
康柏駐足回眸,垂首道:「公子何事?」
「公什么子啊……」荊望不習慣地撇了撇嘴,「我叫荊望,你看著比我面嫩,叫我一聲荊大哥就成。以後要是再挨揍了,便來尋我,我給你撐腰!只是——」
荊望說著話突然傾身向前,湊到康柏耳邊沉聲道:「你現下能不能去戶部幫我打聽打聽,押往北境前線的糧草到底點齊了沒有,何時可以出城?」
康柏除了家裡的娘親、弟妹,這些年在隗都還從未與人靠得這樣近過,待荊望說完,他立刻不適應的退開兩步,拍了拍手中的帳本道——
「公……荊大哥,不用打探了,又不是什麼秘密,晚生這便要去作最後一次點算,是個急差。點算完成後裝車,聖上的旨意,押運糧草的隊伍四日後一早開拔。」
「那敢情好!」荊望傻笑著抓了抓後腦勺,「我跟你一起去,多個人點快些!」
「不成!」康柏抱緊手中帳冊忽而正色道:「晚生自有同僚相助,不敢勞煩荊大哥。再者說,糧倉乃是重地,旁人豈可亂闖。」
「那我也不是亂闖啊。」荊望使肩膀又頂了頂身旁的康柏,一臉的無賴相,「這不是叫你帶我進去嘛……」
「那更不成!」康柏半步不退,仰著脖子直盯著高過自己一頭去的荊望,一臉的嚴肅相,「糧倉重地,沒有腰牌手令不得入內,康柏雖只是七品小官,但身為戶部官員,怎可罔顧法紀,肆意妄為!」
荊望聞言後退兩步,定睛將康柏又好生打量了一番。
他與康柏算不得相熟,但僅僅兩面之緣的白面書生看著一直就是個瑟瑟縮縮的怯懦模樣,卻不想這時候突然生出了讀書人的傲骨。
犟得很!
「行行行,知道了。」荊望敷衍地抱了抱拳算是作禮,「那不打擾康大人公務了。」
兩人錯身而過,背行漸遠。
走了兩步荊望一個錯身躲進牆後,探頭默默瞧著康柏離開的方向。
待康柏抱著點算好的帳本向糧倉的管事恭恭敬敬行了禮退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是日近黃昏,他竟然不知道不知不覺已經輾轉幾個糧倉,便就這樣過了一天。
他揉了揉這會才顧得上轆轆作響的肚子,嘆氣地顛了顛腰間輕飄飄的銀袋子,最後還是撇了撇嘴翻開了手中帳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