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馮紫英當他又是來挑戰拳腳功夫的,笑道:“學了新招式了?”
賈琮正色:“今兒卻不是來尋馮大哥比武的,因聽說大哥府上有一位神醫,想請去給我爹瞧瞧。我爹前頭那些年飲酒過度了些,我恐太醫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不肯實在看病,故此想尋個民間有本事的大夫瞧瞧。常年酗酒定有不妥之處,我想著,若能將危險扼殺在萌芽中,總比來日我父親身子虛了生病要好些。”
馮紫英大奇:“難為你,這麼點兒大的人,有這般想法。”因說,“這位先生姓張名友士,乃是我幼年從學的先生,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只是這會子出門辦事去了,不若你先玩會子?”
賈琮立時歡喜說:“馮大哥!咱們過兩招!”
馮紫英哈哈大笑,遂跑到後頭陪他玩耍幾招,不禁連連點頭:“雖力氣太小,招式委實像樣了許多。”
賈琮極無奈:“先生說我還小、這會子骨頭太軟,練不得力氣。”
馮紫英道:“你且耐心些,學武最要不得性急的。”
賈琮嘆道:“沒奈何天生就是這個性子。學武還罷了,如今連蘭兒的字都比我強些。我日日都練字,偏再如何練也不見長進。我爹都說我每日依葫蘆畫瓢的練十年也不過那樣。”因問,“可有使人性子沉穩的藥?”
馮紫英只批“胡說”,乃勸他:“你只靜下心來,哪怕少寫幾張,用心寫便是了。只是你須得喜歡寫字才行。”
賈琮苦笑:“太無趣了,如何喜歡得來?”因垂頭喪氣道,“罷了,多練幾年總能好些,橫豎離我考秀才還早得很。”因問,“馮大哥小時候喜歡練字麼?”
馮紫英道:“我也不喜歡。誰喜歡那個?”
賈琮忙問:“那你怎麼後來又練成了呢?”
馮紫英笑道:“讓我老子逼的。”
賈琮立時放下心來:“那我不必憂心了,我老子也逼我的。”
馮紫英一時無語。他想說,我老子與你老子豈能一樣?念及這小子心中他老子素來都是好人,便罷了。
將近中午那張先生方回來。見賈琮一個小孩子甚是有禮,又說是去榮國府替當家人瞧瞧身子,很是歡喜。當即約定明兒便過去。賈琮再三謝過。
次日一早,賈琮使了藍翔往馮府去請來張先生;賈赦口裡抱怨說他多事,倒是不曾出去、在府里踏實等著,見了張先生也極客氣,只說“我身子好的很、臭小子胡思亂想”云云。
張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見淺陋。昨承令郎親來呼喚,敢不奉命。”
遂客套幾句,張先生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寧神,細診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診畢脈息,因掉了半日書袋子,說道:“尊翁委實須得調停些。酒不可多飲,房事也當克制。”
賈赦皺眉道:“那還活著什麼趣兒。”
賈璉與賈琮都不禁暗笑,賈璉遂陪著張先生去外頭開調停方子,賈琮哄他老子道:“不過調停一時罷了,又不是一直這般。誰讓老爺從前那般肆無忌憚的。你看人家龔先生,比你年歲還大些,身子骨可強出去許多。”
賈赦哼道:“罷了,他可是病了一大場的,又在雲貴嶺南瘴氣裡頭熏了那麼些年,不過虛架子罷了。”
賈琮立時聽出不對來了:“他不是太子太保麼?怎麼跑到雲貴嶺南去了?”
賈赦一怔:“他什麼時候當過太子太保?那是他哥哥。”
賈琮愈發奇了:“他自己說自己叫叔巒來著。”
賈赦立時瞧著他,賈琮知道當時借用秦三姑之名探他老子的口風被發現了,嘿嘿傻笑。賈赦點頭道:“好小子,已學會糊弄你老子了。”
賈琮陪笑道:“那不是沒法子麼,我總不能去問馮大哥,縱問了他他也未必知道。”
賈赦雖讓他哄了,老子讓兒子哄了倒是不覺得丟人,因細細告訴他:“此人也是運道不佳。他乃是詹峰之弟,喚做詹嶠,字季岳,早年乃是一員謀將。武藝高強、極能隱忍、智計跌出、戰場上素來不按兵法行事卻每每得勝。較之詹峰之英武忠直,他是極為波詭的。”
賈琮撇嘴道:“就是未必擅長打人卻極擅坑人的那種麼?”
賈赦瞪了他一眼,沒搭理他:“他三哥詹峰才只二十來歲的時候率一隊部曲相助先頭的南安王爺剿滅一處極大的海匪,王爺臨終上摺子替他請功,朝廷招了他來,老聖人一見果然是個奇才,當即啟用。詹嶠便跟著他兄長一道出戰,很快立功、甚至有超過詹峰之勢。後南征北戰十餘年,極少敗績。因有一回護著老聖人與先太子圍獵,得了他兩個喜歡,調入詹事府為詹事,教先太子習武。偏才不過半年功夫,他忽得了大疾,只得回家修養去,詹事一職由其兄詹峰替了。待他病好,往南邊去打仗,竟是陰溝裡翻船、讓蠻子抓了去,在那裡許多年。後先太子得知甚為憐憫,使錢贖了出來,送回老家安養去了。”
他一壁說,賈琮一壁腦補了各色狗血故事出來。他想了半日,斷然道:“爹,龔先生明確告訴我,他叫叔巒。只怕當年他才是那個相助先南安王剿匪的,後來的詹峰才是真正的詹嶠,頂了他的名字與功勞。”
賈赦連連搖頭:“我打小便認得詹峰將軍,乃是一位正人君子,極為忠直的,絕非這等貪人功勞之輩。”
賈琮哼道:“裝君子容易的緊,得了便宜誰不知道賣乖?爹莫忘了、有一種東西叫做族權、或是家權。若是老太太讓你將功勞讓給二叔呢?你問問外頭的人,你與二叔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賈琮是天性偏心的人,但凡一個人他認得了、有感情了,此人與旁人不虞,定是旁人的不是——哪怕純屬猜測。
賈赦打了一個激靈。
“他因感恩義忠親王,寧可與他幕後為謀。這便是他分明身子好的很、還寧可假裝去老家安養不出仕、暗中替義忠親王賣命的緣故。不然,平白無故的,他說自己叫叔巒做什麼?”
賈赦這才想起,那日他問龔三亦是否為了替詹三將軍報仇才攛掇他造反,他答的是“為了替太子報仇”,立時信了。不禁連嘆道:“能忍、委實能忍!”又暗自放下心來,以為此人幫著自己恐是同病相憐之故,至此對龔三亦少了許多芥蒂。
另一頭張先生與賈璉寫好方子回來,又特叮囑賈赦幾聲。賈琮忙將翠雲姑娘喊來道:“我爹爹卻是與我一般的性子、最不能忍的,煩勞姑娘多盯著他些子,只待他身子調養好了便好。”
說的眾人都笑,翠雲忙萬福道:“承蒙爺看得起,我定不負所托便是。”賈赦捋著鬍鬚瞪了他一眼,眉眼兒都笑開了。
此事妥帖了,賈璉遂提起張先生之子張源捐官一事。賈赦笑道:“這個容易,只拿我的帖子去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