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9頁
她身邊的兩個丫鬟合力抬了一個杉木架子進來擺在堂前,又在上頭架了塊極大的木牌。二奶奶笑道:“好大的架子!好新鮮牌子!”姚氏望著她嫣然一笑。
木牌上糊了張大白紙,紙上有字。姑娘奶奶們都伸頭去瞧,還有喃喃念出來的。姚氏指著那紙道:“咱們家眼下有個大難題,便是入不敷出得相當厲害。上個月進帳總數是三百——”
徐太太立時重重拍案,厲聲喝到:“閉嘴!”
姚氏一愣:“太太?”
徐太太手臂發顫指著她:“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你竟糊塗至此?府里的帳目也能說與人聽的?”
姚氏扭頭張望了妯娌小姑子兩眼道:“這不都是自家人麼?”徐太太又拍案,比方才還重些。姚氏又說,“若不與大伙兒說清楚,如何商議?”
徐太太喝道:“本是讓你管家,商議什麼?”
姚氏道:“入不敷出如此厲害,自然要蠲去許多名目,否則難以平帳。若不與大伙兒商議,蠲哪些不蠲哪些?太太你不知道,咱們府里眼下這般花錢法,絕非蠲除三五項不痛不癢之處能收支持平的,非得蠲了許多去才行。”
徐太太再拍案,比前兩次更重了:“管家媳婦是做什麼使的?不就是讓你理順這些事?”
姚氏急了:“我再怎麼理,進帳少出帳多也順不了啊!難道天上會掉銀子下來麼?”
徐太太狠狠丟出手中拐杖,“砰”的砸在姚氏腳邊。姚氏嚇了一跳,抬目望她婆母已好懸氣背過氣去,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朝二奶奶以目求助。二奶奶把頭一縮,唯恐有人瞧見自己。
徐家有四位姑娘,已出閣了兩位嫡小姐,餘下兩位都是庶出。那三姑娘今年已有十四歲了,上前道:“太太,事既至此,瞞已瞞不住了。三嫂子所言也不無道理。既是府中艱難,不如全家上下齊心協力過此難關。”
徐太太身邊兩個丫鬟正幫她揉胸口。半晌,嘆道:“你們哪裡知道……早些年你祖父還在朝任吏部侍郎,家境殷實。他說,你老子乃是讀書人,不擅經營,故此分家時分的多半是田莊給咱們,收租子度日。自打前兩年從外洋回來了那個什么女丞相,不顧民怨沸騰、一意孤行,改了田稅之策。非但咱們府上的莊子悉數要收稅,空閒不種的還要罰。又逃走了許多奴才。咱們縱然減租子也尋不著那麼多佃戶。誰知……朝廷半點情面不給,當真罰了稅。沒奈何,只得賣了許多田地。”乃垂下淚來,“徐家怎麼就落到如此光景。”她一哭,滿屋子媳婦、庶女、孫女、丫鬟婆子都跟著哭。
徐三姑娘少不得陪著落了會子淚,乃道:“家業如此艱難,皆是太太一人扛著,苦了太太了。”姚氏也立在木牌旁假裝拿帕子拭淚,心中暗想:這幾年管帳的皆是大嫂子,與太太什麼相干……
徐太太嘆道:“你們都是孩子,天真爛漫,這些事哪裡好讓你們知道。”
徐三姑娘道:“太太心疼我們,乃我們的福分。只是……太太何苦來自己受著,巴巴兒招人抱怨。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不若商議商議。坐吃山空不是個法子,委實當開源節流才是。”
徐太太點頭道:“很是。”乃盯著姚氏瞧,“你只知道蠲出花銷,殊不知能蠲的都蠲了,餘下這些如何蠲得了?唯有開源。”
姚氏忙道:“明年就是春闈。三爺文章寫的最好,定能高中。到時候府上便多了一份俸祿了。”
徐太太哼道:“依著我兒之學,進士及第不在話下。只是你當中了便沒事了?每科那麼些進士,沒官做的多了去了。不拿些銀錢去買通關節,哪裡就輪得到他。”
姚氏趕忙閉了嘴,垂手兼垂頭。徐太太只看著她,她眼觀地鼻觀地口觀地。倒是徐三姑娘輕聲道:“三嫂子,聽說你在慈善會上認得了什麼極有本事的女東家?”
姚氏想了想:“說的是秦東家吧。我與她只說些梵文之事。咱們家乃是詩書翰林之家,又不事商賈的,我自然也不與她談論別的。”
徐太太長嘆道:“話雖如此……眼下這個境界也沒法子了。什麼商賈不商賈的,朝廷不是已除去商籍了?商賈亦良民。”
姚氏微微皺眉,道:“只怕……我們三爺不會答應。”徐太太好懸讓她噎死!她又接著說,“若是老爺答應,三爺也沒法子。太太不如勸勸老爺?”
徐太太惱了,拿起案頭的茶盞子往姚氏腳下砸。姚氏又嚇了一跳:“太太!”
徐太太指著她喝到:“滾!”姚氏扭頭看了看木牌。徐太太又喝,“滾!”姚氏匆匆行了個禮,連架子帶木牌統統不要,拔腿便走。才剛跨出門檻,便聽後頭徐太太喊道,“都給我滾!”
姚氏打了個激靈,低聲喊道:“快跑!”領著兩個丫鬟一溜煙跑了。等後頭那些姑娘奶奶們出來,只望見她們主僕三人的背影入狸貓般閃過轉彎口。
屋內已沒了旁人,徐太太又狠狠砸了茶壺。半晌才罵道:“又臭又硬!還不如老大家的懂事!”
姚氏回到自家,蒙著被子笑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兩個丫鬟都已明白了怎麼回事,一個扶著床棱一個扶著椅子,雙雙笑得肚子疼。三個人好容易止了笑,命乳母抱小爺過來大家瞧著他玩兒,瞧著瞧著又笑起來。
過了會子,有個丫鬟哼道:“又要奶奶幫她們撈銀子、又想奶奶背著個商賈的名頭,打的好算盤!”
姚氏悠悠的道:“不止。她們還盼著我自己悄悄將此事攬過去,誰也不告訴。門路是我的、力氣是我出、黑鍋是我背,她們只管享受好處。我像打落門牙肚裡吞的人麼?”丫鬟們又笑。姚氏出了口長氣,“今兒那木牌,凡是認得字的都看明白了。這管帳不會再給我了。”
另一個丫鬟道:“奶奶,這一回大約是躲過去了……只怕太太不死心,還有下一回。”
姚氏虛握著兒子軟乎乎的爪子道:“多少回也不怕。我只往三爺頭上推便是。三爺不答應,我絕不敢做。”
那個道:“三爺若答應了呢?”
姚氏哼道:“你們三爺未必知道我,我卻明明白白知道他。他是個君子樂貧的性子。若會答應,除非日頭打西邊出來!”
話音剛落,有個婆子進來回到:“奶奶,太太打發了兩位媽媽來取帳冊子,說是給二奶奶送去。”
只見兩個管事婆子臉兒繃得跟廟裡的金剛菩薩似的走了進來。姚氏歡喜道:“都在那兒呢!拿走拿走!都拿走!”
丫鬟笑道:“阿彌陀佛這些東西可算拿走了!咱們奶奶今晚能睡個安生覺了。”
管事婆子瞧了她半日,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便黑著臉命後頭跟的媳婦子抱走帳冊子。
有個丫鬟調皮,悄悄跟在後頭瞧熱鬧。過了會子,她蹦跳著跑回來笑道:“奶奶!二奶奶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