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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琮乃正色道:“李姑娘,我方才的話不是頑笑,很認真的。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的提議。”乃揚起手中的兩本冊子,“李姑娘之作渾然大氣,且兼具滄桑感和禪意,當真不像是女子手筆。漫說女子,我們家那位神瑛侍者也比不得姑娘通透。我已不作詩多年。因早年一點子詩名,並在外頭與王爺們往來,時常不得不交應制詩。姑娘若肯借詩給我,我必付給不菲的代筆費。且總有一日,我會把借你詩之事公諸天下,還替姑娘出詩集。你的詩日後依然是你的,我不占功。”
李桃詫然看了他半日:“你真想拿這些去給王爺看?”賈琮肅然點頭。李桃思忖片刻,“我要看看你自己的!”
賈琮摸後腦勺:“我真的久不寫詩了。”
“不管!”李桃又喊了個小丫頭進來,吩咐道,“取支香來點上。”乃望著賈琮笑道,“香盡時你須得作首好詩來。”
“哎呀,你比王爺還厲害些。”賈琮道,“你們用的什麼香?莫要太香了,影響思路。”
那小丫頭嬌聲道:“若嫌棄我們的香,先生自己可有香麼?”
賈琮攤手:“沒有。”
柳小七輕聲提醒:“我記得三奶奶在三爺的荷包里盛了些香的。”
“哦,對對。”賈琮摘下荷包來,“有點子香。”乃取出陳瑞錦出門前替他預備的芸香來。
李桃酸溜溜道:“三奶奶當真賢惠。”
賈琮嘿嘿兩聲道:“謙虛點說,世界第三吧。”
小丫頭笑嘻嘻拿著賈琮的荷包到石鼎旁弄去。不多時,滿屋子飄香。賈琮讓李桃按在案前咬筆桿子。小丫頭悄悄打量了屋中幾個人,見誰也沒留意她,拿著賈琮的荷包走了。
賈琮寫詩委實難,許久方琢磨出四句來,還不許李桃看。李桃便鬧著要看,賈琮非說寫完了才給看。柳小七靠在門旁冷眼瞧著,李桃離賈琮略近些他便咳嗽。李桃嗔了他幾眼,他只熟視無睹。賈琮小聲道:“該讓鈴鐺帶兩塊枇杷潤喉糖來。”李桃抿嘴而笑。柳小七翻了個白眼。
忽聽外頭有人說:“賈先生家裡來人了。”話猶未了,門帘子打起,鈴鐺渾身穿得紅彤彤的,兩手各抓著四包點心走了進來。
賈琮笑道:“這丫頭像個年畫娃娃。”
李桃忙道:“姑娘辛苦了。”命人快些接過點心,又賞了她些銅錢。
鈴鐺行禮相謝,大眼睛骨碌碌的轉,將屋內打量一番後便瞧著柳小七。柳小七撇嘴道:“你既來了,好生服侍三爺,莫讓主人家替咱們家的爺們研磨倒茶。”
李桃掩了口,與她的丫頭一道笑起來。笑罷她說:“罷了,既這麼著,三爺那詩只得了一半,還有一半呢。就留三奶奶的人服侍吧。”乃打發自己的丫頭出去。
賈琮隨手便將李桃給他的兩本冊子都遞給鈴鐺,口裡道:“去去,跟小七一道歇著去。我寫詩不要人服侍,有人站在身旁反倒寫不出來。”
鈴鐺答應一聲,拿了冊子在手退到柳小七身邊。柳小七一努嘴,她便立在內側翻開冊子來。旋即也大驚。看賈琮,賈琮捏著筆桿子苦思冥想;看柳小七,柳小七又盯著李桃咳嗽。鈴鐺忙凝神專心看冊子。李桃摘下琵琶,抱著坐在窗邊,盈盈撥動一曲,如燕歌鶯囀。
許久,賈琮落下最後幾個字,長吐了口氣,丟下筆道:“可算謅齊全了。寫詩這事兒太難。”
李桃喜道:“先生寫完了?”忙湊了過來,笑盈盈探出一段雪白的項子。柳小七又咳嗽。李桃只不理他,嬌聲念道,“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累美人……”她住了口,半晌,輕輕往後挪了兩步。
賈琮乃正色道:“青樓終究不是久留之地。李姑娘,你賣文、賣畫都可以過得很好。”
李桃眼圈子一紅:“我這般身份,嬤嬤哪裡肯許我從良。縱然從了良,好人家誰肯娶我?”
賈琮道:“你們嬤嬤的事好辦,我師兄是知府,開個後門不是問題。為什麼非得有人娶你?你完全可以靠能力吃飯,不用靠臉。也不需要丈夫養你,你養得活自己的。就憑你方才給我畫的小像,去衙門做個畫師當真不成問題。哦,衙門的薪水少些。你可以做上門畫師,這個在大佳臘還是挺貴的。或是去學校做女先生。”
李桃微微垂頭,良久才說:“自古以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賈琮打斷道:“並非自古以來的習慣就是對的。能找到良人愛妻當然好,找不到就不活了?”
李桃潸然淚下,抱起琵琶撥了幾下,柔聲唱起來。賈琮凝神一聽,正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此乃長樂府詩,拿婉轉的調子慢慢唱出來、要唱很久。前頭李桃都是自唱自的,唱到“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時,忽然拿眼睛直直的看了眼避在門角的鈴鐺。旋即收回目光望向窗外。賈琮心中一跳。
李桃一字不錯將《琵琶行》唱完了,滿面皆是淚痕。賈琮不會玩樂器,乃拿起案頭的瓷器鎮紙來敲了兩下,亮開嗓子唱道:“我曾懷疑我,走在沙漠中,從不結果、無論種什麼夢……”他腦中唯有後世的流行歌曲。幸而勵志歌很多,且歌詞直白、曲風振奮,比如這首海闊天空。一曲終了,柳小七鼓起掌來,大聲叫好。
李桃看了賈琮半日,也慢慢鼓掌,眼中漸漸透亮,道:“賈先生可是極愛令妻?”
賈琮微笑:“是。”
李桃歪頭道:“偏我也看上你了,如何是好。”
賈琮道:“我建議你看上別的男人。”
李桃正色道:“我當真看上你了,不信我比不上她。”
賈琮搖頭:“又不是買東西,什麼比不比的。各花入各眼罷了。”
李桃含笑道:“三奶奶是什麼花?”
“她不是花。”賈琮道,“她是樹。”李桃一愣。賈琮念道,“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他解釋道,“她是可以和我並肩之人。我不惜花,也不做庇護者。你覺得我好,不過較之旁人、我對你的職業和性別公平些罷了。這是人類追求平等的天性。我不覺得一個女人會因為一點公平就愛上一個男人,愛情沒那麼廉價。不過……”他含笑望著李桃,“你要不要離開此地,到我們台灣府去做事?你真的是個人才。”
李桃輕輕闔目,搖搖頭。過了會子,睜開眼道:“我若有一日也成了樹呢?桃樹難道不是樹?”
賈琮道:“倘若以此為目的努力,相信你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另一株桃樹。”
李桃含淚懇切道:“我只要一點點,一根棗樹枝子便可慰平生。”
“如果要得那麼少,你就成不了一株樹。”賈琮過會子便會溜一眼鈴鐺。見小丫頭現已拿著冊子垂手而立,知道她看完了,乃站起來道,“尊重你的人不會庇護你在深院內,金屋藏嬌的人不會尊重你,二者不可兼得。你自己權衡吧。”乃拱手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