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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早上,候孝平的姬妾見他總不起來,想著許是昨晚吃了酒,沒敢驚動;直至中午時分方去喊他。掀開帳子一瞧,此人面色鐵青,早已氣絕身亡多時。

    趙承聞報不敢怠慢,急急的領人前去查看。仵作一瞧便說是被人捏住喉嚨掐死的。兇手力道極大,候孝平連掙扎都沒顧上便咽了氣。枕頭旁撂著一張草紙,上頭寫著他在相公堂子打死人命那事。趙承不禁跌足:這幫“遊俠兒”無法無天,連公府爺們都敢殺,不整治不成了。偏他又委實查不出線索來。

    這般查不出痕跡的高手作案雖少、卻一直有。趙承的前任裘良曾道,兇手多半是宮裡頭或王爺貴人府上養的高手。養這種人極不容易,養出來縱是行刺燕王都說得過去,殺候孝平之流沒半點用處的紈絝作甚?趙承摸不透。因知道柳小七功夫高,他也曾去獵鷹書局打探。柳小七道:“世上高人極多。除非親自交手,否則小弟平白猜不出那些人的路數。”趙承近日看多了綠林評話,那裡頭各色高手依著門派數百數千隨手抓,不覺將故事當了真,遂也不疑心柳小七所言是推諉。

    候孝康與馮紫英打小便認得,如今又都在燕王手下做事;見趙承查了數日什麼信兒都沒有,又知道馮紫英手裡另有一套人馬,遂特託了馮紫英一回。實在這些事兒早驚動馮紫英了,也查了一陣子,並沒比趙承查到的線索多。馮紫英遇上想不出的事兒便去尋賈琮。無他,這小子心念比常人寬,能跳出籠子去胡亂猜疑。縱猜得離譜,保不齊馮紫英能從裡頭得個啟發。遂親往翰林院去尋他。

    賈琮正與一群翰林學士爭得面紅耳赤呢。他前幾日已攛掇得司徒磐答應建一所燕京大學了。舊年在蜀國弄大學時,蜀王器重他、蜀臣因他破了七陰陣敬畏他,事兒極順利。本以為京裡頭也難不到哪兒去,司徒磐不是也器重他麼?不曾想,欲給學生們添上幾門數理化的課竟是難上難。馮紫英在旁聽了半日,雞同鴨講的,笑得腸子疼。

    乃尋了個空把賈琮喊出來,將“遊俠兒”之案說與他聽。賈琮想了片刻,苦笑道:“馮大哥,我這會子靜不下心來,滿心都是那幫頑固的老儒生,腦仁子都疼。你等我清靜會兒。”

    馮紫英愈發好笑,道:“哥哥請你吃酒去。你只在此處自然滿心都是學校的事兒。”

    “說的也是。”

    他二人便離了翰林院尋家酒樓坐著吃酒。吃了半日的酒菜點心,賈琮雙手攏著筷子道:“那些兇手留下的話,你們可使人去核對了沒?可是真的?”

    馮紫英道:“都是真的。”

    賈琮咬了咬嘴唇:“若單看修國府那事兒,我會猜是遭了人報仇。可這些亂七八糟的加到一塊兒,並非每個苦主都請得起殺手的。若說是抱打不平,誰這麼閒專拿抱打不平當差使?若有人心懷歹意、想要民心,怎麼不留名呢?若說是太。祖爺留下來的人,怎麼早年不出手這會子出手?”

    馮紫英忙說:“你等等!前頭還罷了,與太。祖爺什麼相干?”

    賈琮道:“有些案子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有些則是非分明、沒的商量。你方才說的這些皆為後者——死的都是有罪的。難道修國府的爺們打死了人就可以不償命麼?律法上有這一條?”

    馮紫英道:“律法從來只能約束那些沒本事的尋常百姓,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賈琮道:“我說的是事實,尋常人皆被官府哄騙、不知道這事實。馮大哥,依著尋常人的念頭——依著好人的念頭,那些‘遊俠兒’做的都是官府當做未做之事,與王爺是有好處的。律法乃國之基石,天下亂之前律法必亂。自然,我朝律法已亂了許多年。高壯之木,從爛小根到爛大根到整個枯死,時間還挺長的。歷朝歷代多半是從開國後兩三代君主開始亂律法,中間遇上了明君就肅清一下然後接著爛,沒遇上就一直慢慢爛,終爛到昏君覆國。也有運氣不好的。本該中興之時非但遇到昏君、還遇到外敵。宋徽宗委屈啊。哲宗留下的江山本來夠他敗一陣子的,大不了日後他兒孫再中興一下。偏他就那麼倒霉,遇上了金兵南下。”言罷一攤手,面上扮作嗟嘆模樣。

    馮紫英思忖道:“你疑心這些遊俠兒是太。祖暗暗留下的人,以防爛小根變成爛大根?”

    賈琮道:“我方才不是念頭滿天飛麼?想到了一下。後來就覺得不對了。若是太。祖爺的人,怎麼會磨蹭到現在才出手?多少年前就該出手了。當不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他又想了半日,搖頭,“實在猜不出來。人,肯費許多力氣去做一樁事,總要得到點什麼。若只有一兩個人,可能是家裡不缺錢的大俠想行俠仗義;許多人就不可能了。名、利、權、色一樣都撈不到。他們想要什麼?”

    馮紫英道:“不是還劫了財麼?”

    賈琮露出一個假笑:“有那麼大的本事只劫財?打劫薛大哥哥的庫房不是更方便?”

    二人絞盡腦汁想了半日,肚子都吃撐了依然沒個結果。

    馮紫英回衙門後不久便讓司徒磐喊去了。原是方才司徒磐與眾幕僚議事,見候孝康心神不寧,問了一聲。候孝康悽然請罪,道:“微臣家中昨夜遭了盜匪,舍弟遇害。微臣心中戚戚。”

    司徒磐驚道:“修國府少不得家丁護衛守著,竟還遭了盜匪?”

    候孝康嘆道:“那事兒本是他的不是……是微臣的不是。都是微臣平素懶於管束他,方釀成大禍。”又搖頭嗟嘆,“可……可……舍弟也是罪有應得。可……”

    他這般吞吞吐吐的,司徒磐能不過問詳情麼?聽罷遂大驚:“趙承和馮紫英都沒線索?近日京中有許多這等案子?”忙命人去喊馮紫英。

    馮紫英不敢隱瞞,實實在在回了話,道:“方才我與琮兒猜了大半日,委實猜不出來這些人想做什麼。”

    司徒磐眉頭一動:“賈琮也猜不出來?”

    雖是司徒磐問起來候孝康才說的,此舉多少有幾分抱怨馮紫英辦事不利之意。馮紫英遂細說了賈琮所言,什麼爛小根爛大根的。不知多少人朝他使眼色,他只做沒看見。末了道:“我二人亦琢磨不出他們想要什麼,故此尚不知下一步如何應付。”言罷看司徒磐面色鐵青,又躬身抱拳,“屬下失職。這就再去一趟修國府,瞧瞧還有旁的蛛絲馬跡沒有。”

    司徒磐思忖片刻道:“琮兒呢?”

    “回翰林院了。”

    司徒磐遂命:“喊他過來。”眾皆默然,不敢亂說話;候孝康更是恨不能尋個藉口溜走。

    不多時,賈琮過來了。行過了禮,茫然問道:“王爺,何事?”

    司徒磐道:“你既來了,大伙兒且議議。這個‘爛小根’該如何處置。”

    賈琮悄聲問馮紫英:“什麼‘爛小根’?”

    馮紫英道:“不是你的比方?以樹喻國,亦律法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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