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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入宮這些年、青春虛擲,頭一回見著母親與祖母竟是這般情形,不由得悲從中來,娘兒三個抱頭痛哭,如淚人一般。王妃在旁勸了幾句,見太妃面上頗為不歡喜,忙讓她們去元春的小院子坐坐。賈母也瞧見太妃神情不好,又有許多話想同孫女兒說,忙謝過她,告辭出來。
娘兒三個遂到了元春的院子,賈母瞧裡頭整整齊齊的,嘆道:“王妃是個妥帖人。”
元春順口道:“頭一日我本與尋常侍妾一般,住在一間小屋子裡的,她後來知道了我是榮國府的女孩兒,才特收拾了這個院子出來。究竟還是看府里的顏面。”
賈母點點頭:“她既肯給我們府里顏面,想來待你不會差了。”因細問她這幾年的經過。
元春垂淚道:“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是那樣子罷了,橫豎沒吃多少苦。人都出來了,還想宮裡做什麼。”
賈母又問:“我與太妃約定了是請聖上賜婚、許你為側妃的,怎麼忽然生了變故?”
元春便將當日之事從頭說了一遍,道:“我並不曾見過聖人,更不曾得罪過旁人的。縱想得罪,又哪裡有時機呢?”
賈母登時便疑心到賈赦頭上,過了會子又搖搖頭。聖人聽了元春的名兒忽然發怒。若只是大丫頭被賈赦慫恿了些不好的話,聖人淡然處置便是,何故發怒?因將這一條撇掉了。
少時元春又問家裡的情形,王夫人立時淚如雨下,拉著她的手哭道:“我的兒!你母親讓人欺負得極慘,你定要好生博得王爺寵愛、生出小世子來,我在府里方有立足之地。”
元春大驚,忙問何事。
王夫人便咬著牙將賈赦一頓咒罵,元春全然聽不懂。賈母見她太不著調,忙說:“來人,先扶二太太去外頭淨面。”
王夫人知道自己早年也有幾分不妥當,那些事兒由賈母來說更好些,果然應聲出去了。
賈母方長嘆一聲,將府里遭了賊、周瑞家的讓人滅口引出許多王夫人的罪證、賈赦與聖人合謀府里的銀子並極無賴的逼迫二房還錢種種說了一回。
元春聽罷面沉似水。好在她也算經過風浪的,思忖再三,忽然問:“家裡的兄弟們如何了?”
賈母嘆道:“可憐你母親那八十萬的銀子,只替璉兒升了兩級虛職。倒是寶玉,近年委實進益了。”因笑開了眉眼,使勁兒誇他了半日。
元春聽了連連點頭:“來日我只能指望他了。”又問,“旁的兄弟呢?”
賈母見她問了兩回,只得將賈環賈琮也說了,只道“跟了一個什麼鏢師學武,顯見不是有出息的,哪裡及得上寶玉一根手指頭”。
元春聽得心中一陣大亂,半晌才問:“賈琮是大伯之庶子,如今在學武?”
賈母點頭道:“人才七歲,膽子極大,是個莽撞的。惟願來日莫要惹禍才好。”
元春想著那日收到的紙糰子,委實又莽撞膽子又大。南安王爺喜歡什么女人,他從哪裡知道?此子想是不簡單。她前後思量了一陣子,斷然道:“祖母,只怕你素日都小瞧伯父……了。”她後頭本還有一句“小瞧了琮小子”,又咽下去了。
賈母一驚:“這是何意?”
元春道:“我父親並非伯父對手,還望祖母回去叮囑他莫要再惹伯父才是。”
賈母忙抓了她的手:“我的兒,你說清楚些。”
元春嘆道:“祖母,我父親不如伯父狠,單單這一條便對付不過他的。還有,伯父能忍。當忍則忍、直忍到父親有了破綻,下手極狠。這兩處加起來,我父親輸的沒話可說。若當真那國庫銀子之事乃是他與聖人合謀,周瑞家的必是他下手滅的口。我父親想來沒這個魄力。”她因慘笑道,“我在宮中這些年,什麼沒見過,各色橫禍漫天飛,能保命委實不易的。祖母,服軟未嘗不是本事。伯父明明比我父親陰狠深沉、偏他還能做出一副愚莽的模樣來。這等人才是最厲害的。如今他既然還不曾趕我父親出府……”
賈母斷喝:“他敢?!”
元春道:“他敢。”
賈母愣了。
元春道:“孫女相信,他真的敢。還望祖母相信孫女兒。”
賈母怔了半日,手足皆顫,忽然哭起來:“造孽啊……”
元春也垂下淚來。祖孫兩個哭了半日,賈母道:“兒啊,南安王爺早晚必回來。你的品貌才德樣樣過人,身份算不得什麼,得寵才是要緊的。他好歹是個王爺,你如能養下一兒半女,也是王府的功臣,又有咱們府里替你撐腰,在王妃跟前也不差什麼了。”
元春忙問:“我出宮來這番倒是算不得賜婚,不知家裡可有法子讓我離了他們這王府?”
賈母嚇了一跳:“離了王府?你想什麼呢?南安王爺縱是個異性王,好歹也是王爺!你父母還指著你替他們掙得顏面呢。”
元春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半日道:“只是世子大了……”
賈母連連擺手:“我的兒,路要一步步的走,有抱負自然是好的,只不可操之過急。如今你須得先討好了王妃才是。”
元春不禁苦笑了一下,不言語了。
賈母又勸了她半日,元春只得應了。眼見時辰不早,賈母與王夫人方垂著淚辭去。
王夫人替她補了一份嫁妝,因她身份太低,不敢逾矩,東西並不多。元春心裡徒然生出幾分淒楚來。
若賈琮沒來那張簽子,她唯有在這府里爭寵一條活路。只是,那簽子還給了她一個希望——雖看著異想天開、雖府里兩房斗得水火不容,於溺水之人而言,異想天開也是一條更好的活路。
況且,賈元春不是傻子,如今之境遇,縱使豁出命去,她對王妃全無勝算。
正文 第七十五章
自南安王府回來,王夫人向壁抹了一通淚,賈政卻唯有唉聲嘆氣。
寶玉將將聽聞大姐姐出了宮,死活要去看她,讓賈母使人強按下了,只說“今兒我與你母親才去的,她身份不高,哪裡能時常有娘家人去瞧她?你還是個男人,豈能隨便往王府後院跑?”
寶玉流淚道:“哪有不許弟弟去瞧姐姐的道理?縱是王府也不能這般欺人的。”
賈母勸道:“你好生念書,來日中了狀元,你姐姐在那府里就好過了。”
寶玉便發起呆來,賈母嚇得又拍又喊。寶玉忽然喃喃的道:“果然,家裡家外幾個弟弟,唯獨我是個懵懂的,全然不顧姐姐在與人端茶倒水、為奴為婢。”因木然往自己屋子而去,賈母忙喊人跟著好生服侍。寶玉此後加倍用功不提。
賈母也抹了會子淚,又細思了半宿,越想越覺得大孫女言之有理。長子恐是個深藏不露的,面上荒唐,實則有些本事。不禁暗悔早年偏心得過了些,幸而他還不敢太過囂張。次日遂開了私庫,取出兩件頗為難得的古董命人送去給賈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