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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往裡走,拜了三清燒了香。方才那道士一直跟著他們,便湊過來勸說這位大官人捐功德。孫紹祖平素是不大給僧道施捨的,偏這會子大方了,一氣兒給了五百兩的銀票子。那外室還以為這錢是瞧在自己的份上,頓時笑成一朵花兒。道士也笑開了眉眼,歡天喜地跑出去取功德簿。
人家大施主都給了錢了,道觀少不得請他到廂房吃盞清茶,聊聊修身養性、羽化登仙。孫紹祖耐著性子聽那道士說了半日,正想出去走走,忽聽外頭一聲喊:“小秦相公來了。”驚得他渾身一顫。乃深吸了口氣,假裝隨口問道:“什么小相公,你們小道士大呼小叫的。”
道士道:“這小秦相公乃是位大財主,最樂善好施不過。早年他與秦奶奶便是在小觀偶遇的,後結成一段佳偶。故此,他時常來走走。”
孫紹祖扯開嘴假笑道:“那倒是有緣、有趣,難怪咋咋呼呼的。”
道士道:“大約是喊我們主持去了。”
孫紹祖道:“尋常一個財主,竟要主持來陪著麼?好大的臉面。”
“他倒不是尋常財主。”這道士解釋道,“他與榮國府的小爺乃是至交,我們主持張道兄為先頭那位榮國公的替身。”
孫紹祖仿佛明白了什麼,不覺點頭。遂同這道士說想到外頭逛逛,不用人陪著。外室是個乖覺的,立時說自己有些倦怠,外頭又冷,她只在屋裡歇息片刻、就不陪著孫紹祖了。道士趕忙出去替外室安排炭火。
孫紹祖袖手出來東張西望。胡亂走了會子,見前頭有十來個小道士捧著盤子排隊走,盤中擱的仿佛是道士使的法器,心下一動,悄悄跟了上去。小道士七拐八彎走到一處小配殿,魚貫而入。孫紹祖避牆後偷窺,一眼瞧見這配殿前懸著匾額,寫的是甘露明王殿。孫紹祖一介武夫,不知甘露明王為誰,又不敢近前查看、也不知道這些人與秦鍾可有瓜葛,便立著躊躇。遠處仿佛走出了兩個人影兒,孫紹祖忙扮作遊客慢悠悠踱步。
那兩個人影走近了,卻是兩個年輕道士。見孫紹祖衣冠楚楚,便迎著他打稽首。孫紹祖還了一禮。乃笑道:“二位道長,方才我路過一偏殿,聽說是甘露明王殿,敢問這甘露明王是誰?我在別處仿佛不曾見過。”
一個道士笑道:“不怪先生不曾見過,這甘露明王別處極少單獨供在殿上。說甘露明王您不知道,貧道換個名字您必然聽過——便是托塔天王李靖的長子金吒。”
孫紹祖恍然:“原來是他!委實別處不見獨享一殿。”乃頓了頓,“你們這觀為何要供他?”
另一個道士道:“早先我們也不曾供的。後有榮國府三爺賈琮特出了錢煩勞我們主持替金吒大太子送些香火。我們主持與他們府里淵源頗深,便答應了。”孫紹祖連連點頭,遂與他二人各自走散。
走了會子,孫紹祖回頭看兩個道士已不知拐去何處,又做賊般溜回甘露明王殿。殿前的天井中沒人,孫紹祖悄悄閃到屋後,伸手指頭在窗戶紙上戳破了個小孔往裡窺探。卻見方才那些小道士都不見了,唯有秦鍾與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道士坐著。不知何故,孫紹祖心跳的厲害。乃觀察片刻,尋了扇離他二人更近些的窗戶,再捅破個窟窿,慢慢貼耳近前。忽聞外頭一聲貓叫,嚇了他一跳。張望半日見無事,又貼耳過去。不知何處又來了兩聲貓叫。
便聽那秦鐘的聲音飄入耳內:“這個孫紹祖,我見過一回。”孫紹祖心跳如擂鼓,屏氣凝神。裡頭秦鍾接著說,“雖不曾說過話,瞧他那模樣甚是威武。倒可惜了。”
老道士道:“他這個官兒與當年的京營節度使本是一樣的,只品級略低些罷了。那丁成武也是一員虎將,且文武雙全,更是可惜。”
秦鍾道:“故此我最煩奪嫡這種破事。勝負難分的還能賭一賭,勝負分明的為何不認了命?如今王爺顯見毫無換世子之心,老三怎麼就不消停點?”
老道士道:“你哪裡知道鳳子龍孫的心思。都覺得自己離龍椅只半步之遙,都覺得自己穩贏不輸,誰肯放過當皇帝的機會?錯過這一世,也不知幾世才能再修成皇子。再說,義忠親王不是死了麼?太上皇、王爺都不是嫡長子。”
秦鍾道:“那是義忠親王運氣太差,先帝太能活、一直不死。不然,他早登位多少年了。王爺又沒有先帝那麼長的壽命。”過了會子又道,“老三本事不小,能在王爺眼皮子底下將孫紹祖招攬了。”
老道士道:“若非如此,世子又哪裡會冒險求賈維斯之子給王孫做伴讀?不過是恐怕日後王爺龍馭西歸,老三依葫蘆畫瓢、給世子來一出‘孝慈縣’。”
秦鍾道:“還不若捅到王爺跟前去。”
老道士嘆道:“捅過了……老三口燦蓮花,愣是哄騙了過去。再說,王爺最信得過孫將軍,也不肯相信他投靠了老三。世子也難。京營指揮使是何等職位?一個不留神滿盤皆輸。若非馮紫英通風報信,他還不知道這事兒呢。到時候只怕不是‘孝慈縣’,而是‘玄武門’了。”
秦鍾也嘆道:“王爺命苦。馮紫英孫紹祖都是他最貼心的心腹,如今一個投了世子一個投了老三。他老人家還沒死呢。”他又想了想,“道長,老三有可能贏麼?”
老道士道:“舊年九月底,王爺派了個魏公公跟著輜重船去北美宣賈維斯之子進京,來回得一年半路程。若因為什麼緣故耽擱陣子,也至多兩年。王爺還有個十來年的陽壽。孫紹祖那點子福分差賈維斯多矣。老三必敗。”
秦鍾喃喃道:“我最煩奪嫡這種破事。這次又不知要連累多少無辜者喪命。”乃長長一嘆。
老道士也長嘆:“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
秦鍾哼道:“什麼天地無情,不過是人心不足罷了。老三若肯老老實實的,還怕日後分不到北美一塊地盤?”
老道士道:“你知道什麼?北美荒蕪得連人毛都沒有,四處皆是野獸,那些移民都茹毛飲血、苦不堪言,甘雷硬生生不許人上船回來呢。送去北美比發配邊關慘多了。”
秦鍾“哦”了一聲:“若是如此,賈維斯只怕也願意回國來了。”頓了頓,他忽然說,“道長,您說世子會不會調孫紹祖去北美?橫豎賈維斯日後要回京勤王,想必不肯再回去了。”
老道士道:“斷乎不能。大不了不要北美東邊那點子地方。你只想想,當年義忠親王那一系,沾得上的沾不上的都沒放過。”
半晌,秦鍾幽幽的說:“我只惋惜的緊。您老是沒見過,那孫紹祖瞧模樣便是員虎將。沒死在戰場上竟要死在菜市口,好生可惜。”
“有什麼好可惜。”老道士冷冷的道,“命都是自己作的。當年老太子若聽了帳下謀士詹嶠之策,到如今已當了二十七八年的太平天子,也不至於死了還頂著個義忠親王的名頭。詹嶠那老頭兒至今還深怨自己不曾勸動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