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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影綽綽地,只見兩個小丫頭袖著手站了起來,挨在一處低了頭。
她兩個說起人家私隱很成熟的樣子,其實都才大約十歲,關在後院裡,成天也只有些女人八卦可傳可聽,所以這上面醒事得早。
這樣年紀的小丫頭院子裡有四個,個頭還不到霜娘胸口,霜娘看她們總有看童工的感覺,下不了手使喚,更從沒罰過,所以小丫頭們都覺得她和氣,不怕她,敢在她窗外嘰咕。
——這不是說她們就被縱容到隨意妄為了,事實上在說人閒話這件事上,霜娘一般是不管的,根本也不可能管得住,三個女人就夠湊一台戲了,何況這麼多在一處,又都不識字,那不說說閒話還能怎麼打發時間呢?所以霜娘只給她們定下過一條規矩:院子裡說可以,出去了不許亂說。
這條規矩一向被執行得還不錯。
“一天天的就知道玩,澆個花兒都澆不好,你看看這盆瑞香,水都從盆底流出那麼一大片了,也不知道留神!你們再這麼沒心思當差,就從哪來回哪去,叫你們老子娘來領人!”
芳翠還在訓人,春雨放下手裡在搓揉的毛氈,要站起來出去,但她剛起身,外頭又響起半梔的聲音來。
“你哪來那麼大邪火?奶奶都沒說過叫誰老子娘來領人的話,你倒逞上這個能了。”
窗外安靜片刻,芳翠再出聲的時候,就整個低了八度:“半梔姐姐,我見她們當差不用心,所以急了些。”
半梔道:“我沒說你訓人錯了,只是沒有你這么小題大做的,為小丫頭偷了會懶就要攆人,都這麼著,這院裡還留得下誰來?行了,你跟我來,我正有事給你做,別拿小丫頭出氣了。”
半梔說著扭身走了,芳翠默默跟了上去,兩個小丫頭也忙忙從另一邊溜走。
屋裡,霜娘稀奇地看向春雨道:“……我這幾天聽著兩三回了,芳翠被扣了月錢,挨了罰火氣大些我還能明白,可半梔怎麼會跟她不對付上的?你跟半梔熟,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一等要管教二等本來沒錯,可由半梔出面就太怪了,她這個一等起的就是個占位作用,從來沒主動出過頭啊。而且她還不是一般的管,就霜娘所見,她好像就是盯上芳翠了一樣。
春雨坐回來,道:“是芳翠的糊塗心思叫她知道了——那天芳翠在院子裡搶在我前面和六爺說話,半梔看見了,她以前不留心這些,但因為她妹妹的那出事,她在這上面敏感起來,來問我,我默認了。她就討厭起芳翠來,說她心術不正,要盯著她。我想著這也不是件壞事,就由著她去了。”
霜娘明白過來,半梔這丫頭性子有些左,她應該是把對妹妹的怨怪轉移了一部分到芳翠身上了,她這麼幹確實不壞,霜娘也決定由著她去。
她現在沒工夫管這些人事,一心都在做活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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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連恭赴任後,跟著就是周連營了。
連著幾天,他都由大哥周連政帶著,拜訪五軍營的各個頭頭腦腦,回來時間很不定時,就基本沒有往後院來。
等這天晚上,他終於抽出空來了,進了西次間想坐下,走到炕前把腳步定住,站著不動了——他常坐的那一邊擺了一堆東西,他沒多少地方能坐了。
霜娘跟在後面,因不知他今天會來,所以東西都堆著沒有收起,見此忙要上去移走,周連營攔了她,擺在炕邊上的是一摞布襪,他拿起最上面一隻來看了看,轉頭問霜娘:“弄這麼多襪子來做什麼?”
“給你做的呀。”霜娘笑道,“我想你入了武職,日常少不了操練,這些鞋襪上肯定費得很,你多帶些去,好替換。”
周連營看看那一摞起碼二十雙往上的襪子,意外之餘,心裡暖極了,也不挑了,把襪子堆往旁邊推了推,騰出點地方來就在旁邊坐下,手裡還拿著那隻襪子仔細打量。
細棉布做的雙層襪子,針腳fèng得細密連貫,又結實又透氣,腳後跟和腳掌處格外多fèng了一層,裡面應該是夾了毛氈一類的東西,摸著格外軟和些。
整體沒有什麼花樣,但一看就非常實用。
除此之外,還有些荷包香袋,數套素白中衣等,周連營挨樣看過,問:“都是給我的?”
霜娘點頭:“嗯。”
周連營這回沒有說什麼叫丫頭或者針線房做就好的話——這意義是不一樣的,他是已經知道過了。就只道:“做幾雙就是了,哪裡用得了這麼多,也太辛苦你了。”
霜娘道:“都是些小件,做起來不累,我想做。”真噠,她做這些精神可足了,一點也不遜於以前要賣繡品換錢的時候。
她眼睛亮晶晶地挨在面前,周連營覺得她看上去乖巧極了,就看著她笑,誇她:“這麼賢惠。”
霜娘完全沒想邀功,被誇了倒不好意思起來,道:“我不大聰明,外面的事都幫不上你什麼忙,只好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了。”
她對自己曾經賴以吃飯的技能還是有信心的,唔,也幸虧還有這一技傍身,而且進府後也沒有丟下,不然現在什麼都不能為他做,她可就太不稱職了。
“外面有我呢,哪裡要你操心那些。”周連營說著,拉過她的手看了看,挨個手指都摸了摸,道,“這都是這幾天趕出來的罷?下回別做這麼急了,做傷了手——”
他頓了頓,因為一點小小的隱傷都沒發現,霜娘的手掌細膩白嫩,手指根根纖長如玉,掌心米分潤。
倒是他手上有薄繭,摸得霜娘麻蘇蘇的,忍不住笑著蜷縮了手。“沒有傷,我小心著呢。”
其實霜娘小時候做粗活也做出過繭子,但後來學上刺繡,就想法配了藥汁一點點泡掉了。繡娘的一雙手最為寶貴,層級越往上對手的要求越嚴苛,別說繭子了,皮肉粗一點都不行,因為接觸到的布料會越貴重,綾羅綢緞之類好些種類都嬌貴得不行,一不注意刮花一條絲來,這繡件就算廢了——能用得起這些的人家沒幾個肯湊合,不像窮苦人家,補丁摞著補丁都照穿。
周連營以前只覺得霜娘的手握著軟軟的,但沒有更多留心過,這是需要有一點品鑑女人的能力才會特別注意的部位,他沒漲過這個經驗值,每回血氣上來都直奔主題去了。
這是他頭一回發現她的手生得這麼好看。
他就不管她的退縮,直接握在掌心裡了,想起先的話來,又接著道:“外面的事我管著,你替我在家裡孝敬母親就好了。”
霜娘聽話點頭。
“也不用額外做些什麼,母親是個好靜的人。”周連營道,“就像那天晚上就很好——你哪裡不聰明了?我看你聰明得很,母親不喜歡跟那些人囉嗦,大嫂現在又有身孕,有你幫襯著,我放心多了。”
這對霜娘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雖然她也不喜歡斗那些心眼,但該她出頭的時候她從沒打算縮過。世上哪有光獲得不付出的美事?她能在候府里過這麼舒服,離不了安氏的庇佑,兒媳婦的職責,她自然也該盡到。
而且又被誇了,她更加豪氣,應道:“你放心,我保護太太,擋在太太前頭。”
☆、第84章
周連營就又向她笑了笑,但是——怎麼說呢,霜娘覺得他這回的笑容里除了應有的安心之外,還顯得有一點冷清,或者也可以說低落?
霜娘先沒明白,她覺得氣氛很好啊,她的回答應該也沒問題。忙把前頭的對話在腦子裡重過了一遍,這才醒悟過來。
站在他的立場上,提到那天晚上的場景總是難免要糾結的罷?霜娘幾乎沒和周侯爺接觸過,對他沒啥感情,所以在他和安氏意見發生衝突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地站到安氏這一邊。
但對周連營來說情況就不一樣,周侯爺這個親爹假如就渣到底,心全偏到妾室那裡去也罷了,但他不是。霜娘得承認,周侯爺和安氏感情不好,但對安氏的兒子仍是有付出父愛的,他最器重長子,最喜歡幼子,倒是中間的三四兩個庶子,待遇都不怎樣。
所以,逢著父母生隙的時候,周連營夾在當中是很為難的。他當然心疼母親,但又不能就此和父親翻臉。
這時代,妾是合法產物,在不滅妻的前提下,周侯爺寵個把妾是合法行為,雖然他有時會有點過頭,總想給蘇姨娘額外的臉面,很不合規矩,但其實誰家都沒辦法真比著規矩一毫不錯地過日子,大面上能過得去,不鬧出醜聞來就算是有規矩的人家了。
——舉個最有力的佐證,蘇姨娘逮著機會就要蹦躂出來,可她一回也沒成功過,次次都被打壓回去,換個角度來說,她所以那麼想刷存在感,也就是因為一回都沒刷著,所以種下執念了,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霜娘想著,有點感染到他的無奈情緒,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可以幫著安氏,不讓她被蘇姨娘煩擾,但對於事情根源是沒有辦法的,她既不能叫安氏離婚,也不能把周侯爺的妾全部弄出去,即使她的宅鬥技能真點到了這麼神,那舊的去了,還有新的會來呢。這種畸形的家庭關係,錯的不只是某個人,而是整個制度,除非再過幾百年一切摧枯拉朽,才能在廢墟里開出新的健康的花朵來。
不過這麼一對比,周連政和周連恭簡直是歹竹出好筍啊,兩個哥哥在女色上都這麼有定力,她面前的這根,至少應該有一半的機率也是根好筍吧?
兩個人面對著一坐一立,默然了好一會,周連營那點低落的情緒早已過去了,他倒是奇怪起霜娘為什麼一直站著發呆,拉了下她的手,問:“你在想什麼?”
有一個瞬間,霜娘很想問他以後能不能不納妾,話都到嘴邊了,硬逼著自己吞了回去——這也許是個不錯的時機,但時間上不對,太早了,不說她會得到什麼樣的回答,即便他答應了,那又能代表什麼呢?未來太長了,如果有一天他破了諾言,她難道能拿著當初的話去指責他說話不算話嗎?那也太可憐了,而且毫無意義。
霜娘就搖頭,笑道:“沒想什麼。”
“我不相信。”周連營卻不肯被糊弄,要追問,“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
“……”霜娘那點意志力搖搖欲墜,在喜歡的人面前保守秘密真的太難,他不問都有獻祭的衝動,想把一切攤開給他看了,何況他這麼追著問?
周連營還要再往上加一根稻糙:“我跟你換?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一件事。”
霜娘想捂臉,這麼帥的臉,仰著說這麼幼稚的話,雖然用“可愛”來形容男人不對,還有點娘,可這刻真的就是這麼覺得啊,她心尖都被萌得顫了一下,這叫她怎麼招架得住嘛。
“我就想,”她頓了下,硬壓著自己才沒把真話一股腦說出來,只道,“有妾在家裡好麻煩。”
“你不想我納妾?”
霜娘的表情:“……!”
怎麼這麼直接多少含蓄一點這樣我很難辦要說崩了你自己也不好下台啊!
“哈。”周連營笑出來了,露出一排白亮亮的上牙。
霜娘苦著臉對他,她真笑不出來。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啊,關係到她的下半生呢。
“我要是納了你怎麼辦?”
霜娘心裡立時堵上了——她都沒敢想像一下他跟別的女人親熱的畫面呢,單是聽到這假設的話語,就整個都彆扭了。
“不怎麼辦,我跟孩子過日子,你跟妾過日子。”她以為自己努力淡定了,但話出口才發現其實沖得不得了,直接一副要掐架的口氣。
她心頭那股氣就散了,轉而有點心虛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去打量他的臉色。
他笑臉沒變,說:“那就不納了,我不想跟妾過日子。”
氣氛沒這麼快就被她搞砸,霜娘鬆了口氣,又開心了一下,就算他這句話是半開玩笑,而且有效期只在當下,他肯說出來也很好啊。
就轉而催著他問:“我告訴你了,你要告訴我的事呢?”
“我後天就要去五軍營了,”周連營道,“不大捨得你。”
……
情話來得太突然,霜娘呆掉了,一個字都沒回出來。
過了片刻,她的臉才慢慢紅透了,結巴道:“我、我也是。”
這是他頭一回在言語上直接表露情感,霜娘好想掉頭去拿個小本本記上,塞到枕頭下藏好。
周連營凝視著她,微笑不語,霜娘心跳得厲害,不敢直視他,但又捨不得轉開視線,不知怎麼,忽然在這對看里領會過來他的期望。
她俯身,又頓住,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空著的一隻手抬起來捂住了他的眼睛,才給自己找到點安全感,接著動作,親了他一下。
然後就被接手了主導權……
快亥時了,周連營起身要回前院去,快走到門帘處又轉回來,道:“差點忘了,還有件事要同你說一下。”
霜娘在炕上氣息初定,有點茫然地看他。
“你現在身邊常使喚的這個丫頭,有人家了沒有?”
“你說春雨?”霜娘怔了下,周連營從沒過問過丫頭的事,他連春雨的名字都叫不上來,忽然倒問起婚配來。道,“應該沒有吧?但我沒和她聊過這事,不知她家裡私下有沒有什麼意向。”
周連營微點了下頭:“我身邊有個叫望山的小廝,就是上回去你娘家時,你給過他一碟子糕的那個,來求了我,說看上了她,求著我來跟你說一聲,成全了他。”
春雨的紅鸞星動得這麼突然,霜娘真沒料想到,努力回想了一下當日那個小廝,模糊有點印象,長得似乎還算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