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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當時霜娘還是帶了兩箱子嫁妝來的,不過那兩個寒酸的樟木箱子,在安氏這等當家主母眼裡看來,跟沒有是一個樣的。
霜娘這個家庭狀況,周連營並不意外,跟著問道:“她母親可是不在了?”
安氏點頭:“極早就去了,丟這麼一個姑娘,養在姨娘手裡,吃的那些苦頭,也就不必說了。”又接著前言道,“你這岳父對親生骨肉都是這樣了,難道外人還指望得上他?這樣的人提拔了他,莫說指望他的好處了,不定什麼時候倒要把我們帶累了。所以如今,他還是坐著那位置,我看就叫他坐到老罷,為著你媳婦的體面,只保著他能不降職就是了。”
周連營道:“兒子省得了。他家還有什麼別的尊長?”
“老一輩上也都去得早,只還有賀家老爺三年前續娶的一房繼妻,上門來過幾次,我見了一回。”安氏說著,不由失笑,“你這媳婦,促狹起來實在引人發笑,她父親當年娶妻,她打發人包幾個尺頭回去就算賀禮了,我一些兒都不知道。還是送禮的人回來,去交差回你大嫂話,方漏出消息來的。說賀家老爺當場氣得變了色,你媳婦預先教了那人一篇話,就回說,姑奶奶三分之一的陪送都在這裡了,實在已是傾盡所有,老爺若還不滿意,她也沒得法子,只好把陪送全貼回來了,問賀家老爺還要不,當時把他問得臉紫在了那裡。”
以安氏的立場,霜娘那樣的娘家,當然是撇得越清越好。霜娘此舉很投了她的意,最妙的是,這臉打得極痛,姿勢卻不算粗暴。
周連營想想霜娘這個切入點,也忍不住笑了。但他的笑容一笑而收,父母緣淺至此,畢竟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安氏接著道:“你大嫂知道後,叫人補送了一份——孩子寒素些罷了,我們卻不好也如此。要說尊長,就這麼個樣了。底下還有霜娘一個妹子,是那姨娘出的,再就是新任賀太太出的一個小兒子,似乎做過周歲生日沒多久,我也記不大清了。他家人口少,不必很花功夫準備什麼,定在哪天上門去,你們自己看罷。”
“我回去問一問她。”周連營聽了便道,“去她家裡,還是看她的意思怎樣,我遷就著一些不妨。”
安氏道:“你現在不是忙著要出門?不用你來回跑了,我叫個人去知會一聲,叫她先考慮著。等你晚上回來,再自己去和你媳婦商量,這事到底怎麼辦法。”
又笑道:“要不是她傷了,先就叫她一起留下來了。我鬧不準是不是你欺負了人,倒不好說,現在只有多費一遍事了。”
周連營提到這個便有些窘,接不下話,見事已定,就忙忙告退出去了。
他今天還有幾戶人家要拜訪,都是極熟悉的世交,雖然有孝,不便久留擾飯,但也要上門去露個臉,不能散帖子就打發了的那種。
出了二門,早已候在此地的小廝望山見了他,忙小跑著跟上來。
當年周連營在家時,望山在他身邊的地位大致和金盞於霜娘等同,都是一等一的心腹,前程什麼,自然比別人都高出一籌。但後頭周連營出了事,他就陡然從空中掉下來了,雖則也可往別處鑽營,但想仍如在周連營身邊一般,那是再不能夠了——幾位爺貼身的位子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旁人恨不得長死在坑裡,哪裡有讓出來,叫他擠進去的?
望山一口氣憋著,周連營別的幾個小廝都已另尋了地方當了差,就他高不成低不就,在外院胡亂廝混了三年,混不出樣來,原已死了心,打算往莊子上去。以他的資歷人脈,弄個小管事做做還是不難,到時再一步步往莊頭的位子上爬。
新的職業生涯都制定好了,周連營忽然回來了。望山這喜從天降的心情,真是難描難畫,聽著消息連滾帶爬地出去迎了人,當時還輪不著他湊上去,他就跪角落地上把滿天神佛都拜了一遍。
後頭幾天天不亮就守在二門口,再見著周連營,撲上去哭號了一番,順理成章又跟在了周連營身邊,因別的幾個小廝身上都有了差事,有能回來的,也有回不來的,望山照樣的還是眾小廝頭頭。
周連營領著小廝一路出了府,騎上馬,剛奔出永寧侯府所在的這條街,拐了個彎要入街市時,斜里殺出個小乞兒來,險捲入馬蹄底下。
周連營急勒住馬,望山在後頭的馬背上直起身來大罵:“哪裡來的送死鬼,趕著投生呢!”
那小乞兒唬倒在地上,連往旁邊打了兩個滾方停下來。
周連營見那乞兒瘦小一團,年紀不大,就向望山道:“算了,和小孩子計較什麼。”
他心裡有數,快進入街市時,他原就放慢了馬速,那小乞兒衝過來時,他勒住又及時,並沒傷著人一點。因趕著拜客,不想多做糾纏,就打馬要走。
誰知那小乞兒卻往馬前一撲,跪倒在地道:“貴人留步。”
望山豎起眼睛:“怎麼,你還想訛錢不成?”
那小乞兒忙道:“小人不敢。小人受了託付,給這位大爺送封信,請大爺過目。”
就低下頭,從髒兮兮的懷裡摸出封用信封裝得好好的信來。
這臭小子原來不是沒長眼睛不看路,而是有目的地等在這裡衝著他們家爺來的?望山警惕起來,下馬去一把奪過信來,再把那小乞兒往地上用力一按,制住了他,才仰頭問周連營:“六爺,我看這小子來得蹊蹺,要不要把他帶回府里去好好審問一下?”
周連營沒理他,抿緊了唇,目光敏銳地往四周打量。
小乞兒嚇得趴地上哭了,嚷道:“大爺,我就是個要飯的,得了人一兩銀子,叫我送封信過來。我知道的就這麼多,別的什麼都不明白,求大爺饒命啊!”
望山往他後腦勺拍一巴掌:“誰叫你送的信?鬼鬼祟祟的,怎麼自己不來?你又怎麼認得的我們爺?這些要緊的一個不說,就想糊弄過去了?我看你是欠揍!”
小乞兒抽抽噎噎地道:“是一個男人叫我來的,長得普普通通的,他原和我站在那茶攤後頭,見大爺來了,他就把我往外一推——”
他說著,轉頭指了指就在路旁邊的一個茶攤,那茶攤布置簡陋,只有兩張木桌配幾張凳子,不過頂上倒搭了個棚子,可以給行人遮陽或避一避雨。
望山待要衝去那茶鋪查看,周連營收回目光,叫住了他:“不必去了,人早已走了。”又拿鞭稍指一指那小乞兒,“放他走罷,他知道的都已說了。把信拿來給我。”
那小乞兒聽得這一聲,忙胡亂磕了個頭,爬起來飛也似地去了。
望山只好回來,把信呈了上去。
周連營拿過信,先看了看信封,是最普通最不值錢的素紙信封,上頭一片空白,並無收信人落款等。便直接拆開來,內里裝著薄薄兩張信箋,一樣是最普通的貨色。
抖開來,信紙上抬頭是:周兄敬啟——
他往下看去。
信不長,意思也不艱澀,兩張信箋展在眼前,幾乎算是一掃而過便可知其意思了。
周連營心中驟然而起一陣盛怒,他面色變得極為冷峻,周身氣勢凌人,就手將那信箋揉成一團,若不是尚有克制,留了三分手勁,那薄薄紙張直接就要變成一團稀爛。
望山站在馬下,嚇得一時沒敢吭聲:侯府幾位爺里,就數他們家這位的脾氣最好了,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回他怒氣上臉,那信里究竟寫了些什麼要命的東西?
過了一會,見周連營臉色雖還沉著,情緒已緩和了些,他才伸著脖子湊上去問:“六爺,可是寫信的這傢伙得罪了爺?爺別跟這些東西生氣,他不開眼,咱們就揍他去!”
“閉嘴。”周連營沉著臉,把紙團重新展開,糙糙折了兩折,塞回了信封,放進自己懷裡,再不說話,提馬便奔了出去。
望山忙騎回自己馬上,匆匆跟上去。
☆、第63章
安氏不叫人來提醒一聲的話,霜娘根本沒想起來她還需要和周連營回賀家一趟。
她對賀家沒有任何歸屬感,從離開的那一刻起,賀家那些人對她而言就等同於陌路人了,她想起他們,心頭只有一片漠然——而所以還會想起,也只是因為逢著年節時需盡的禮節實在省不掉,必得走一走禮。不過這走禮於她就是單純的送禮,禮到人不到的那種,包括每年的大年初二,習俗里出嫁女的歸寧日,她都沒有回去賀家過。
她是孀婦,在眾人的印象里,日子就是該過得冷清寂寞,和外界來往越少才越顯得貞靜,不和娘家有牽扯什麼的,在別人眼裡也並不顯得多麼奇怪,沒人就此有多話。
對霜娘來說,能從此江湖不見算是最好的結局,但這有點奢望,因為她能做主不回賀家,卻控制不了賀家的人不來找她。
比如說胡姨娘。
那回賀老爺娶妻的事之後,胡姨娘斷斷續續又來找過她幾回,都為著同一件事,雪娘的婚事。這便宜妹子年紀漸漸長成,雖則離出嫁還早些,但擇婿的事差不多該提上日程了。依胡姨娘的意思,那是要挑個金龜婿的,然而以賀家家世,這金龜婿從哪裡來,就只能著落在霜娘身上了。
胡姨娘第二回來,剛提起這件事時,因多年欺壓霜娘慣了,還沒吃著第一回灰頭土臉敗退的教訓,對霜娘麵團的印象一時改不掉,話里就想不起要藏掖著婉轉一點,沒說幾句,就把賣霜娘來沖喜還有為著給雪娘鋪路的意思給暴露了。
霜娘聽出來這個話音的時候,真的詫異極了。
因為當時出門太急,她是真不知道胡姨娘還有這個“深謀遠慮”。她只以為那兩個人是利慾薰心把她賣了,誰想到人家所計長遠,還把她當天梯使了,打算著叫雪娘踩在她身上,尋個捷徑好登天。
——呸,摔不死你們!
胡姨娘話還說得很硬氣,話里話外都是,賀老爺作為長輩,霜娘不好管他的婚事也就罷了,妹子的婚事還不能管一管嗎?
“你就這麼一個姊妹,一個爹生的,就是我有什麼得罪了姑奶奶的地方,你這妹子這麼點年紀,總沒什麼錯。這手足之情姑奶奶要都不肯看顧,為人也太無情了吧?”
又說:“你妹妹嫁得好了,與你也有好處不是。你沒個男人撐腰,日子再怎麼,總有艱難的時候,你妹子要尋個貴婿,你們互相看顧,你多少也有個幫手了。”
霜娘等閒不願意和人使陰的,不是她額外聖母,而是性情使然,陰招就不是她做人風格,她幹著彆扭。
但這回實在被激怒了,以至於她怒極反笑:“我仔細想了,姨娘說的有道理。只是這合適的公侯公子哪裡能立刻就尋摸出來?姨娘和妹妹回去等著罷,我慢慢打聽著看。”
胡姨娘歡歡喜喜地道:“那我就等著姑奶奶的消息了。”
領著雪娘輕快地走了,霜娘望著兩人背影冷笑:等消息?慢慢等著吧!
她轉眼就把這事拋腦後去了,一星半點都沒操心。胡姨娘再來,她只管說打聽著呢,胡姨娘要是急了催她,霜娘總能扯出理由來敷衍。
這回說身上有孝,去不得人家做客,不能自己打聽,只能輾轉託人問,自然是慢;下回說已經託了長嫂梅氏,只是梅氏管家事忙,不好催她;下下回說大嫂的圈子裡沒有合適人選,又轉託了三嫂;再下回說三嫂倒是給了回話,只是好幾個都嫌雪娘出身太低,人家根本不肯考慮,只有一個鬆了口,卻是生得貌如鍾馗。
霜娘就問雪娘:“你願意嗎?你要願意,我就請三嫂幫忙安排著相看一下,只是我覺得妹妹這品格,總該配個年貌相當的,那人丑的,能把小孩子嚇哭了,妹妹跟了他實在有些委屈。”
胡姨娘倒有些心動——她來幾回全是失望,好容易逮著一個,丑點就丑點,家世好啊。雪娘卻不肯,她正是少女懷春時,覺得霜娘的話很有道理,以她的品貌,當然該配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鍾馗是什麼鬼?殺了她也不要!
母女兩個當場就吵起來了,霜娘捧著茶,這邊架點柴,那邊撥點火,面上跟著無奈又著急,心底一片看戲的悠然。
最終還是胡姨娘讓了步,雪娘咬死了話,就是不肯相看一面,胡姨娘總不能綁了她去。
只得請霜娘重新牽線,霜娘並不留難,一口應了,只是仍舊如同前話,說了她能耐有限,要慢慢再往後碰,此事急不來。
胡姨娘也沒法,只好去了。她卻還有點本事,再被霜娘使了兩回拖刀計,得不到新回應後,居然把新任賀太太弄上門來了。
這位繼母雖然比霜娘沒大幾歲,但和霜娘是正經的母女名分,比胡姨娘的分量自然是重多了。
兩個人生疏地坐著,寒暄客套了幾句,賀太太就說起雪娘的事來。霜娘無所謂地聽著,這事沒有任何人逼得了她,她打定主意拖著不管,賀老爺上門都沒用。
但有點出乎霜娘意料的是,賀太太卻並不是為催她來的。這位賀太太性子耿直,不會拐彎抹角的言辭機鋒,直接就說了,她只是聽了賀老爺的吩咐,所以不能不來這一趟。事實上霜娘已經出嫁,她作為那麼晚才進門的繼母,既干涉不著也不想干涉出嫁女的行事,這一趟來就是應付差事,霜娘到底想怎麼做,都隨便她自己。
這是個明白人。霜娘客客氣氣地和她坐了半個多時辰,還留了飯,然後一路把她送到了二門處,盡了十分禮數。
再之後,照舊拖著。拖到如今,霜娘掐指一算,雪娘已是十六歲了。
這一趟要是回去,她主動送上門,胡姨娘一定會著急上火地來堵著她問了,賀老爺也不會放過她。霜娘想起這個,心頭不由煩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