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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娘直愣住了,金盞輕推了她一把,她才反應過來今日情形不同,侯夫人竟是要見她了,心裡閃過一句“太子端的藥真比丫頭端的藥靈驗?”就忙把思緒打住,低頭把自己打量了下,見無不妥,疾步上前去進了屋。

    這是霜娘第二次進入這座侯府女主人的房間,她往後的生死榮辱,很大程度上都拿捏在這房間主人的手裡。

    霜娘不敢亂張亂看,進去規規矩矩行了禮,請了安。

    侯夫人安氏靠在床頭,“嗯”了一聲,吩咐小丫頭:“搬張椅子過來,請你六奶奶坐。”

    小丫頭聽令抬了張椅子過來到床前,霜娘移步過去坐了,因不知侯夫人何意,未敢輕易搭話。

    安氏一時也沒開口,她的目光在霜娘微微垂下的臉龐上定了片刻,順著下滑打量過她挺得筆直的背脊,交握放在膝上的雙手,裙擺下並直了露出的一點鞋尖,看了一圈,重新回到她臉上。

    方道:“我這一向病著,顧不得你們,都沒得空問你,你來了這些時候,諸事可還習慣?”

    霜娘略緊張,回道:“都挺好的,大嫂很照顧我。”  

    “丫頭婆子可有不服管教的?”

    霜娘聽侯夫人問出這句就知道南香的事她應該不知道,想來因她病著,這些事梅氏一概都瞞下沒說。就道:“並沒有,都很勤勉,太太撥給我的金盞尤其得力,我凡事有不明白不清楚的,都靠她提點著。”

    侯夫人緩緩點了點頭:“你那裡原該再有個經年知事能掌總的嬤嬤在,因事辦得急,當時一時沒尋摸出來,恐怕隨意指個去,幫不上你的忙,倒要仗著資歷欺負你是新媳婦進門,反壓你一頭。如今我病好了些,可以騰出手來替你選個好的了,只是不知你覺得需不需要再添這麼個人?”

    霜娘第一個反應是她不想要。

    她跟金盞處得很好,雙方已磨合出了一些默契,因周連平那事,有了共同的秘密更覺親切,這會再空降一個老嬤嬤來,固然金盞要退後一步,連她都不得不容讓三分,無緣無故的,誰想多這份不自在?何況,丫頭處不來可以尋藉口打發了,就不尋,忍幾年到了年紀也就出去配人了,她起初所以沒有管南香,就有幾分這個緣故在,由著她作,反正她那個年紀也作不了幾年了。嬤嬤就不一樣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她滿心不願意惹上這麼個麻煩。  

    見侯夫人的口風聽上去並不是一定要派她,霜娘遂大著膽子道:“太太先給我的金盞就很能幹,我那院子又清靜,我瞧她很照管得過來,並不要太太再格外替我操心。我孑然一身地來,已是叫太太煩了許多神了,如今太太病雖好了些,還是該以養身為重。”

    安氏聽了,待要說什麼,金櫻捧了一方小托案從外間進來,笑道:“太太,先喝了藥,再和六奶奶說話罷。”

    她走到霜娘身邊時頓一頓,霜娘心領神會地站起身來,端了藥碗,試了試溫度,感覺溫熱正好,應該是在外間放置到適宜溫度才端進來的,就傾了身去餵侯夫人。

    安氏沒有拒絕,就了她的手一勺勺慢慢喝了。霜娘背身把空碗放回去的時候微微鬆了口氣——她第一回幹這種活,表現還不錯,手穩穩的,一滴都沒有撒。

    金櫻覺察出了,嘴角向她抿出個小小的弧度來,端著托案出去了。

    “那就由得你罷。”安氏重新開口說話,沒有勉強她,轉而道,“你家常都做些什麼打發時間?”

    霜娘道:“就做做繡活。”其實她新近愛上了畫畫,南香的事好運地悄悄解決之後,她沒了心思,拿著鄭氏那天畫的畫做教材,已是學著畫了兩天的荷葉了。  

    她發現自己其實挺想附庸風雅的,以前所以寫畫個兩筆就沒興趣了,主要是因為沒有名師傳授,她畫來畫去都差不多,老沒有進步就不想畫,而越不想畫越沒有進步,整個成了惡性循環。

    被鄭氏指點過之後,她感覺自己好像打開了某扇小門,畫作的進步肉眼可見,讓她對畫畫的興趣陡然大漲。只是那一點進步跟鄭氏比起來還是個渣,所以不好意思說出來。

    不料安氏道:“我聽說,你這兩天都在學畫?”

    轉眼就被暴露,霜娘一下臉紅了——她沒去想侯夫人是聽誰說的,跟她這個外來戶比,整個府里誰都可以成為侯夫人的眼睛,她不去多想這個,想了也只是給自己添堵,沒有意義。

    “我就是畫著玩。”霜娘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結巴,她好怕侯夫人叫她去露一手畫張來看看,她這個花樣子的水準,怎麼好到領導面前獻醜呀?

    好在安氏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道:“你既有興趣,學一學是不錯的。”

    霜娘剛鬆了心弦,聽安氏又道:“你還識字?”

    就霜娘那個階層的出身來說,識字是個挺稀罕的技能,金盞剛發現的時候就驚訝過,現在侯夫人問,霜娘把那個“繡佛經”的理由又搬出來用了用。  

    安氏點頭:“你去外間,叫金櫻伺候筆墨,寫幾個字來我瞧。”

    “……”

    意外來得太快,霜娘差點同手同腳地出去了。她的字沒比畫高明到哪去,字是要練的,她在賀家時的時間全被繡活占滿了,哪擠得出來去練字?再者,胡姨娘也不可能捨得筆墨叫她去敗啊!

    然而這又是推脫不得的,侯夫人的語氣可不是跟她打個商量,直接是下的命令。

    站到書案前的時候,她腦子都是空白的,不知該寫什麼。

    金櫻小聲笑道:“奶奶不拘寫個什麼,又不是考科舉,怕什麼。”

    對她來說,這就是跟考科舉差不多啊……霜娘僵硬著回了個笑容,強迫自己收了胡思亂想,認真思考該寫什麼字。

    過了一會落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只能從佛經里選句,而她所有繡過的佛經里,記得最深刻也最有感悟的就是這一偈了。對她來說,假如不能作如是觀,她又該如何面對她多出來的這一段人生呢?  

    寫完擱筆,她都沒有仔細端詳一下的勇氣,破罐子破摔,直接捧了進去,雙手遞給了侯夫人。

    安氏拿著看了一會,還給了她,道:“你若是同老四家的一樣,不識字也就罷了,現在再叫你學未免為難了你。但你既然識得,空閒下來,還是該把字練練,不求寫得多好,能有個端正整齊就夠了,總是多一樁好處。”

    侯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她現在的字連“端正整齊”都算不上了,霜娘控制不住又紅了臉,但因侯夫人說話的態度倒很溫和,她沒覺得自己被為難了或者被挑了刺,老老實實地應道:“我聽太太的,以後每天都抽出兩個時辰來練。”

    “也不用這麼發奮,”安氏道,“每天寫一個時辰就夠了。”

    霜娘:“我平常沒什麼事,閒著也是閒著。”

    她雖然對練字沒多大興趣,但侯夫人提出了,她就想好好去完成,供她吃供她住,還配了一院子的下人供她使喚,現在就要她把字寫好點,多簡單的要求哪?

    安氏看出她的誠心,微微笑了:“你有多的時間,不必一直悶在院子裡,也可以往妯娌處走走,散散心。你身上有孝,外頭不好去,自己府里無妨的,不必十分顧忌。”  

    霜娘應了,見安氏沒有再說別的,識趣告退了。

    **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霜娘回想著她在侯夫人面前的表現,一一想著和金盞說了。

    金盞認真聽著,聽到最後道:“奶奶放心,太太對奶奶沒有什麼不滿。”

    這場領導面試來得太過倉促,有了金盞這個在侯夫人院裡伺候過的人肯定,霜娘緊繃的神經方漸漸放鬆下來:“我覺著也是,太太比我想的和氣多了。只是我推了太太要給我的人,心裡有點不安。”

    “奶奶不必多想,這嬤嬤各房裡有有的,也有沒有的,不是一定之規。”金盞略頓一下,“其實一般是跟著奶奶從娘家陪來的奶嬤嬤,有的有些緣故,沒有陪就沒有,比如三奶奶就沒有。”

    霜娘了悟過來,難怪侯夫人的口氣很活動,這個人原來也該是她娘家出的,因她家沒出,所以才問一聲,不是一定要給她。幸虧她沒一味臉薄應下,不然可是把自己坑了。

    霜娘想著又道:“我的字還丑,硬著頭皮獻了回丑,怪丟人的。”  

    金盞笑了:“這有什麼,太太既吩咐下來,奶奶往後練就是了,我替奶奶磨墨。”

    她心底其實略有奇怪:依太太的性情,她對孀居媳婦的要求應當只有安分守己才是,什麼技能才華都是份外之事,有就有,沒有就罷,都沒什麼妨礙——也許太太如今改了主意,就是想給六奶奶找點事做,主子的心意,誰能完全猜得透呢。

    金盞把這一點疑惑壓回了心底,沒打算說出來:她又說不出箇中玄機,何必叫奶奶跟著一起猜疑,橫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第34章

    意外見到了上司,被布置了功課在身,霜娘的心情還挺好的,有種“以後有事做了”的充實感,且如侯夫人所說,把字寫好看了,也是她的一樁好處呀。

    結果一回到院子,她就感覺氣氛不大對,有點壓抑,迎上來的春雨臉色沉沉的。

    霜娘不明所以:“這是怎麼了?今兒是放月錢的日子,我出門前你們都還開心得像過節一樣,可是犯了錯,被扣錢了?”她向春雨玩笑道,“你扣了多少,我補給你。”  

    春雨是個相對來說比較嚴肅正經的人,不會裝樣子,霜娘這麼逗她,她也沒笑出來。

    候著霜娘進了屋,方道:“奶奶,才剛七姑娘來過了。”

    霜娘一時沒想起是哪個,微帶疑問地看向春雨:“這邊府里還是西府那邊的姑娘?”

    “我們府里的,”金盞在後頭接了一句,“生母是蘇姨娘。”

    一提到蘇姨娘,霜娘立刻反應過來了:“哦,那不巧了,今兒太太見了我,留我說了幾句話,我回來晚了。她來做什麼,就是來看看我還是有事尋我?”

    春雨道:“沒有事,七姑娘只是說沒來過這院子,也沒見過奶奶,所以來逛一逛。我和她說了,奶奶出門請安還沒回來,恐有事絆住了,請她下午再來。七姑娘卻說,奶奶不在,她自己逛一逛也可以的。”

    霜娘揚了眉,這是把她這裡當公園了?她示意春雨繼續往下說。

    “七姑娘就亂走起來,我不好硬攔,只好緊緊跟著,本想我們院裡如今陳設少,沒什麼玩器,七姑娘看一圈沒趣也就走了。誰知道,”春雨說到這裡,臉色尤其難看起來,“七姑娘到了東次間,見到奶奶放在炕桌上的素蘭插屏,拿起來顛來倒去看了一會,就說這插屏做得雅致,合她的心意,叫我送給她。”  

    霜娘覺得略開眼界:“——然後呢?”

    她一邊問一邊下意識往東次間去,半掀了帘子一看,炕桌上空蕩蕩的,那扇她親手繡了屏面又貼了工錢的插屏已經沒了。

    春雨捏著衣角站在旁邊:“奶奶,是我沒用,憑我怎麼說,都說不服七姑娘,她只是不肯放下,說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不信奶奶會不肯送給她,等不等奶奶回來都一樣。我怎麼攔都沒攔得住,硬是叫七姑娘把插屏拿走了。”

    她看看霜娘糾結得難以言喻的臉色,道:“奶奶別生悶氣,有氣衝著我發罷,我沒把差事辦好。”

    “我沒生氣,”霜娘把帘子放了,向她擺擺手,“我就是十分奇怪,侯府的姑娘怎麼會是這個畫風。”

    金盞和春雨都沒聽過用“畫風”來形容人的,但這個詞並不難理解,她們都聽明白了,金盞就笑道:“我們平常私下說起來也奇怪,不知道蘇姨娘怎麼把孩子養成這樣的。按說侯爺寵愛蘇姨娘,對她手面最松,她手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偏偏七姑娘眼睛就淺,老是盯著別人有的新鮮東西,看就罷了,還常開口討要。小時還好說,如今一天大似一天的姑娘了,還是這麼不顧體面。”  

    霜娘聽了順口問一句:“她今年多大了?”又問,“蘇姨娘不管管她?”

    金盞道:“八歲了。蘇姨娘哪裡管,慣還慣不過來呢。前兩年大奶奶看不下去,倒是說過兩句,蘇姨娘就跟七姑娘剛那話頭一樣,說又不是成天要什麼金啊玉的,不過是小孩子貪新鮮,也值得特地說她,埋怨大奶奶小題大做,又隱隱指著她苛刻小姑子。大奶奶當時冷笑一聲,從那後再也不過問了。”

    她說著悄笑道:“大奶奶背地裡說了,蘇姨娘有本事慣孩子,想必也有本事給七姑娘找個肯接著慣的人家,她是沒有這個能耐,往後說親的事決計不會沾手。”

    霜娘又要同情梅氏了——嫁出去的大姑子難處就罷了,留在家裡的小姑子這么小都這麼難纏,當家主母的煩惱多著哪,性格要不剛強些,真撐不住。

    她想著看回春雨,見她還是個等候發落的姿勢,笑著輕推她一把:“別往心裡去,七姑娘說的也沒錯,就算我在,難道好不送給她?也顯得我忒小氣了。行了,別站著了,忙你的去罷。”

    春雨面色終於和緩了些,說:“多謝奶奶,我去擺早飯來。”轉身出去了。

    霜娘再看金盞,把臉垮下了:“我繡了好久的,才擺了三四天就沒了。”她新鮮勁也沒過呢,個熊孩子,太討厭了。

    繡那副素心蘭花時,金盞就站在旁邊守著的,哪裡不知道她耗的心血?這時也覺無奈,只好想法安慰道:“奶奶,你先說想吃一碗銀絲雞湯麵,我已叫人去廚房傳了話,想必廚房應該添上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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