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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庭一挑眉,倒是真正驚訝了。這個混小子難道改了性子?這種時候不是該叫囂著不是他的錯麽。
“師尊容稟。”鳳梧垂下頭來輕聲道,“先前那方柏融到了亢星湖邊,見了弟子便大加嘲諷,這些弟子皆可忍耐。只他言辭間對師尊頗為不敬,弟子心中不忿這才與他言語上有了不快。但他畢竟是師兄,弟子知錯。”
歐陽庭心中一哂,果然口口聲聲知錯,話里話外還是為自己拉個大旗開脫。但觀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想來雖不中亦不遠矣,是故歐陽庭頷首道:“此事為師自會說與掌門師兄。”
鳳梧一撇嘴:“師尊何必怕那正微老頭兒。”
“胡鬧!”歐陽庭瞪他一眼,“掌門之尊,領袖宗門,豈是你這黃口小兒能揣測詆毀的?”
鳳梧心中翻個白眼,恭敬地欠身道:“師尊教訓得是。”
果然是好不過三秒。歐陽庭也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默念三遍“懲罰世界裡發生神馬都皆有可能”後,才從袖中取出一枚記錄修行功法的晶石遞給他。
鳳梧接過來一愣:“這是,妖修的功法?”
歐陽庭微微頷首:“雖則與道修法則有異,但運行之道同一。”
鳳梧笑嘻嘻行個禮:“謝師尊!”
歐陽庭本想說這是正微掌門找來的,但一想先前這小混蛋對掌門似多有不忿,這便迂迴道:“為師不明,你與掌門不過一面之緣,為何……語多不善?”
“師尊忘了?”鳳梧一撇嘴,“大殿上他不管不問就想把我給正全那個糊塗蟲當徒弟!”
歐陽庭啞然:“就這?”
鳳梧聳聳肩,心道他後來“大義滅親”可威風了呢!但逼死師尊這仇,再來多少次也是忘不了的。自己能忍著沒幹掉他,還真虧了師尊來得快!
歐陽庭細細觀他面色,曉得問不出更多了便道:“你既入化形期,已類金丹元嬰之界,弟子中也算翹楚。”
“不敢不敢,那是師尊教導之功。”鳳梧笑嘻嘻欠身。
歐陽庭懶得理會這種不實之言:“山下事雖有些許異處,但幸而不急。若你三個月內能鞏固修為……”
“鞏固修為而已?!”鳳梧驚喜地張大眼睛,“好好好!師尊,我現在就練!”
歐陽庭無語地微微頷首,懶得看他,合目再飲了一口茶。
鳳梧放緩呼吸,將那晶石貼在額間。瞬間功法便投入他識海,鳳梧暗中嘖嘖數聲,這法門雖說與父皇教導的有所不同,但似乎另有玄妙。
歐陽庭聽聲知這小混球此刻倒是老實了,也就揮手略改了下陣法,助他一臂之力。
離劍峰乃是正陽長老所居之地,這位長老原是金靈根,此地也正應名,靈氣豐沛。如今換了歐陽庭自然也能感應一二。他曉得眼前這個小混蛋是火靈根,就他那化形期剛過、又有壓制妖形的法寶在身,想來汲取靈力修行會更慢。是以變動聚靈陣,好讓他能輕鬆些。
鳳梧正運氣聚力,忽覺靈力充盈飽滿,這就睜眼四下打量,果然峰頂陣法有變。而師尊仍神色安然,閉目品茗。鳳梧只得忍住出言道謝之聲,單定定望去。見那一雙眉似墨漆,疏密有致,潤朗昂然之姿遠觀若游龍乘風。睫毛淺淺在鼻樑上投下陰影,淡色的薄唇上染了些許水漬,映著日光微微發亮。原本冷峻神清的師尊,竟也添了幾分柔和清揚之態。
鳳梧只覺心裡一盪,目不轉睛仰慕之極,望著根本捨不得移開視線分毫,而面上漸漸燙了起來。
眼看著師尊眼睫微微一顫似要睜開,鳳梧這才忙得深吸口氣合上雙目,強令心靜修習。
歐陽庭將盞中最後一口茶飲下,心道自己原先似乎並不太喜喝茶,不過這正陽長老的品位倒還合他口味。回味地咂咂嘴,還是認命地去看如今這個混帳徒弟。
現下還帶著孩童的幾分可愛,卻已隱隱可見將來長成時的俊美。眉揚入鬢,雙眼顧盼神飛,也算此刻閉著眼睛添了幾分老實樣兒,否則就真是有些張狂迫人了。就如他那一頭黑漆漆的長髮,捲曲直垂腰間。送他的那根頭帶胡亂綁個歪歪扭扭的髮髻,真是叫人看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
歐陽庭翻個白眼,忍住了一巴掌呼過去的衝動。否則這小混球定然咋呼一番,就他那偏溫潤陰柔的聲音,非得把少年人特別的嬌氣放大個一百二十倍不止。
歐陽庭心裡唏噓,這個之前世界裡總是逼得他左右為難的小傢伙,如今倒成了他的徒弟。這懲罰世界果然是沒道理可講。無論他或是阿虎,看起來一點兒那些世界的記憶都沒有。為今之計只能儘量把他倆都放在身邊,不出亂子最好,一旦有異動……
就怎麽樣呢?
殺了他?
歐陽庭嘆口氣,本心仍覺得無論如何,殺人犯法。
情有可原也罷,逼上梁山也好,活生生剝奪一條生命總是讓他心有負罪。這瞬間,之前那幾個世界裡迫於無奈殺死的對象卻一一出現在眼前。他們哀哭嚎叫,鮮血淋漓,卻不得不將他們斬於劍下。忽而那些人皆化為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張牙舞爪,肆意嬉笑。他仗劍殺去,卻越殺越多,舉步維艱。甚至眼睜睜看到自家師尊就在三步遠處險象環生,自己卻硬生生無法援馳。
原主先前所修習之念躍然心頭,是謂:精合其神,神合其氣,氣合其真,不得其真,皆是強名①。而以劍證道,非弒殺,乃不得不殺。
其真為何,殺之理何在?
腦中浮現上個世界末世的最後,是他返回鳳隊基地。石頭面對他與隊長鳳梧兩人的質疑苦笑三聲,甚至不等他們拿出任何證據就認下。被揭穿之後毫無轉圜餘地,石頭求著他殺了自己,而歐陽庭卻始終無法下手。
最後……還是鳳梧動的手。火焰包圍住石頭的那一刻,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錯,否則怎麽會看到石頭在笑。慷慨赴死,還是自己也撐不下了?
每一個世界裡,所有人都在掙扎求生,而他卻扮演著不得不將某些人逼上絕路、或者是被逼上絕路的角色,這樣的經歷究竟意義何在。
懲惡揚善,明辨是非,還是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給個足以服眾的理由也好,為求心安也罷,似乎不管人做了甚麽傷天害理的事,都會想法設法替自己找個合理的藉口。
對,就是藉口。無非合理或不合理,無非余者接受或不接受。
偽善麽?
一個謊言出口,就得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去彌補。
直至自圓其說,或是拆穿揭破。
所以,若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就能理所當然地原諒自己,甚至悅納自己呢?
“……尊,師尊!!!”
歐陽庭猛地睜開眼睛,卻見鳳梧瞪著眼睛滿頭大汗,緊緊抓著他的手:“……何事?”
鳳梧一怔,隨即吞吞吐吐道:“師尊方才,是,是有何事不順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