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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狐狸略一躊躇,似乎不敢。
鳳嫡淺笑伸手道:“過來。”
那小狐狸這才飛快撲進他懷中,又訕訕地用爪子撥弄一下被自己身上塵土血跡污了的衣袍。
鳳嫡笑了一聲,將右手覆在這小東西身上,不過轉眼之間那些傷處便好了。小狐狸張了張嘴,有些疑惑地舔舔唇間,才發覺連被拔了的幾顆牙都重新長出了,這就歡喜地嗚嗚叫了幾聲。
鳳嫡抱著這小狐狸摸了幾把笑眯眯道:“你這小東西當真偷了人家雞麽?”
那小狐狸抓住他袖子,嗚嗚著奮力搖頭。鳳嫡便又道:“那你也一定曾偷過別家什物,這才捉你。”
小狐狸急急又喚了數聲,跟著似有愧疚垂下腦袋來,尾巴搖晃著又嗚嚕起來。鳳嫡聽後笑道:“原來如此。那隻黃鼠狼我便替你捉了,交於那農戶以償一二。”
小狐狸歡喜地又叫了幾聲,鳳嫡便捏捏它的耳朵:“長這般大又無傷人害命之冤孽,你可願往妖界一行?”
那小狐狸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懂。鳳嫡便笑了一聲,伸指在它眉心一點。那小狐狸只覺得渾身舒泰,而胸腹中一股暖流竟緩緩轉圜起來,循循往復不休。
“已開靈智,且說兩句好話,本皇就收了你這小弟。”鳳嫡看它喜不自勝的樣子不覺又笑了。
那小狐狸怯怯道:“妖皇大人好善心,小的,小的無以為報。”見他並無不悅之色,便又壯起膽子道,“不知小的可有幸得大人賜名?”
鳳嫡嘖了一聲:“我妖界亦是六界一員,豈有這般畏首畏尾之態?”便又摸著狐狸背毛一想,“罷了,我也不擅取名,你今日起便混叫個古月吧。”
小狐狸歪頭道:“古月,‘胡’也,古月很喜歡!”
鳳嫡便與它玩鬧一陣才放手讓它去了:“你且回妖界去,謹記不可傷人害命,不可逆天反道。好生修行,且有你的造化。”
那小狐狸雖戀戀不捨,但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匍匐在地,垂首三下算作給自家妖皇磕頭,罷後方起身跑遠不見。
鳳嫡見那一抹金黃跑遠了,面上笑容不變,那笑意卻瞬間淡了:“看夠了?還不滾出來!”
一陣風過樹梢,並無甚麽出現。
鳳嫡斂了笑去,鼻中一哼回身舉袖,便見一股勁風直直往十步遠處樹上割去。嘩啦一陣樹枝應聲而斷,一個身著青黛道袍的男子翻身而下,端正立好後行個禮,面上含笑:“道友安好。”
鳳嫡觀他那身衣袍款式,腰帶下更有兩邊環佩,轉念想到此處近離象山,想來是那山中仙門的修行弟子了。這道士望著尚幼,真實年紀還當真不好說。畢竟修道一途多的是改換樣貌的法子。便又再觀他形容舉止,倒是可稱形貌既偉、雅懷有概。一身凌然正氣,若保而用之,混是叫妖最看不順眼的正道之貌了。
是以鳳嫡故作嫌惡地上下打量這少年人一番:“哪裡來的小子胡亂攀咬,誰是你家道友!”
那道士卻朗笑道:“妖修人修,不都是修行一脈?既皆屬登天一族,有何分其類?”
鳳嫡呵了一聲:“說得好聽,喊打喊殺、捉我族人剝皮取丹時,怎麽不說是一類?!”
那道士面上一怔,皺起眉來很是為難道:“我離象宗內離晴峰一脈確有御獸一支,但我觀師弟妹們行法作態,分明愛煞自家妖獸,何來兄台所言那般兇殘?”
鳳嫡一聽便道果然是大宗的內門子弟,眼中所見皆是美善良全,這便冷笑道:“是麽?既然你們離象宗如此好,為何不道法自然、令妖自便,非要加以魂束驅使?”
那道士正色道:“不可不可,妖獸若不開靈智則野性難馴,免不得要傷人的。”
“對人有益則為良禽,對人有損則是孽畜,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你們‘人’的利益想法。”鳳嫡嗤笑道,“如此坦蕩的無恥,真真叫某大開眼界!”
那道士張了張嘴,面上神色很是疑惑掙扎。似是想說甚麽辯駁,卻又無言以對。
鳳嫡哼了一聲覺得索然無味,便舉步欲行。忽而想到一事便又住了步子:“先前城中,你施法讓那些刁民各自慌亂撲倒,也算於那小狐有援手之恩,他日必有報償。”
那道士小聲道:“不值甚麽的。我原行到這處,感到有妖獸作惡之氣,已將那黃鼠狼——”
鳳嫡頗為不耐地一甩袖子:“我又不是你師父,和我說這些廢話作甚?”便又皺眉看他一眼,“莫非你還想誇大挾恩?沒得叫人齒冷。”
那道士急急道:“我,我並無此意。”
鳳嫡翻個白眼,大步走開了。
那道士卻追了上來:“這位妖兄且住——”
鳳嫡嘖了一聲:“甚麽妖兄!”
那道士肅容正顏行個禮道:“這位兄台,我自小拜入宗門修行,久居山中見識短淺,確實不曾細細想過方才你所言那些。我仍不覺獸可肆意為害,但也不能否認兄台所言有理。”
“所以你到底想干甚麽?”鳳嫡心底隱隱有些不耐,也就拉下臉來冷聲道。
那道士卻揚起笑來:“我居不遠處離象山,山下有清溪雲流,不知可否請兄台泛舟論道?”
鳳嫡抬起頭來,看著那雙黝黑的眼睛:“你身為道修卻與妖修同處,不怕被你宗門除名麽?”
那道士笑得越發燦爛了:“這有甚麽?道法萬千,一視同仁。不辨善惡不分是非,那才是要除名的呢!”
鳳嫡沒答話,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了一個弧度。
這個小道士……倒很是有趣啊。就不怕他這大妖怪嗷嗚一口將他吞吃入腹麽?人修取妖丹煉藥,妖亦會奪人精氣道行。他這是扮豬吃老虎,還是當真不諳世事。
鳳嫡心道自己堂堂妖界尊主,還怕這個乳臭未乾的小道士不成,是以頷首應下,倒要看看他有何乾坤。
那道士果然一臉欣喜,約定明日相見之事,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後來許多年日裡鳳嫡細細思量過,他始終不清楚若他沒有依約前往會如何。
或許他會錯過取自那一年河中鮮美的魚,或許他會錯過一個敏而善思的人族道友,或許他還會錯過那年,甚至是他生命中最美的一個秋景。
雲潤林清,舒緩日和。山遠水灩,小舟烏篷。
船上獨釣的道士滿臉平靜,細看不難發現他極力克制著自己,唯有那兩隻眼睛裡殷切期盼的流光熠熠生輝。直到釣上魚來不斷晃動的釣竿打斷了他的某些冥想,才手忙腳亂地跳起來收杆。卻又不想叫那掙扎不休的魚甩了滿臉的水。
立在岸邊樹後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的鳳嫡據此判斷,這當真是個涉世不深道行低微的小道士。否則,誰敢與妖皇這般相約遊歷,又有誰敢與妖怪坐而論道。
那些時日最終凝在筆端紙上,化作了一副貌似尋常的山水工筆。不過妖皇天生促狹的性子讓他小小作弄了一番對方,將那精神奕奕的少年郎轉個蜷縮身體的釣叟,望來說不出的猥瑣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