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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過宮闕,迎面道上走來個頭戴委貌冠、身著深色曲裾的女子。她下頜抬起,挑眉入鬢。望來似乎神情倨傲,但細看可見她唇角輕揚,眼中瑩亮非常,似有甚麽激動人心之事即將發生。她身後還跟隨數名侍婢裝扮的女子,或懷抱芳草,或謹捧漆耳杯碟,亦有托著各色紋繡錦的,個個都喜上眉梢,腳步輕捷。

    歐陽庭並未考慮太久,他頗為坦蕩地略略側身站定在道旁。這群女子卻如同沒看見歐陽庭一般,直直從他身旁經過。有風揚起其中一個婢女的袖擺,那衣裳拂過歐陽庭的身前,隨後從他身上穿了過去。

    不,或許應該說,是歐陽庭從她的袍袖間穿了過去。

    那感覺有些說不出的怪異。若言如風撫過發梢,又太多溫情,倘若是類融雪滑過指尖,又太過寒涼。

    歐陽庭收回打量自己手肘的目光,便見這群女子已步履如飛般去了。其後他又遇上幾隊侍從。打頭的一隊共有二十人,前十三者各手奉大小不一的鈕鍾並甬鍾,剩下七人則分組協力持若干鍾架於後。

    余者數隊或捧如龍座鳳架鼓之類樂舞之器,或持坐具與案幾等物。其中一個小個子恭恭敬敬抱著一個根雕的漆木器,望來仿佛木辟邪①。歐陽庭觀它形似四足長蜓,獸首上揚張著嘴,露出一點牙齒、卷著短短的尾巴,不知是猶豫往前,受到驚嚇欲退,還是正盤算甚麽邪惡的小點子。總之望著頗為有趣,這就不由多看了一眼。  

    這幾對人後又有數列少女曳裙而過,幽香陣陣。更有少年峨冠博帶恭敬端行,唯腰間玉環相碰有清悅之聲。歐陽庭心有所感,便隨他們而去。

    行到一九重殿堂祭壇前站定,人人盡力斂目屏息亦難掩顧盼雀躍之態。不多時上方便傳來鐘鼓之聲,歐陽庭舉目一望,那壇上美玉早陳瑤席,玉液盈滿杯。

    先前所見那位頭戴委貌冠的女子於鼓聲後起禮祝禱,那些璞玉般的少年各就其位,或持鼓槌擊器,或奏竽瑟,而服各色衣裙的妙齡少女們則依音律蹁躚起舞。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②

    不知是樂聲誘人,還是舞蹈惑意,歐陽庭只覺得真有一陣天光自正東乍亮。馥郁的香氣立時滿了整座殿堂,而雲端仿佛有神君降臨。這些人見之歡呼喜樂,直盯著光亮之處不肯轉移。那眼中灼灼燦燦,有的大聲念誦,有的情不自禁淚流滿面,有的狂笑喜樂,仿佛癲狂難以自持。  

    歐陽庭就靜靜地看著那頭冠三維之冠,服九色雲霞之服的男子穩坐雲端,由著這些人狂歌烈舞。那男子始終面帶微笑,安之若素。不知過了多久,風起雲卷光彩消散,這些人多番祝禱後才依次散去,不少人頻頻回首,戀戀不捨悵然若失。

    此時歐陽庭才發覺,此間竟已趨日暮時分。他並未隨這些人離去,而是站在原地靜候。

    不一刻他身側風有細微流轉,歐陽庭便沖那方向恭敬一拜:“元陽父。”

    “哦……這可是太過古早的名號了。你還是如此刻此間那般稱呼吧。”一個如鐘鼓之聲般悅耳舒暢的男中音這樣道,“不過難為你還記得我,亢宿星君。”

    “自不敢忘。”歐陽庭沒有起身,依舊肅然道,“不過,後進依東王公之願便是。”

    這人朗笑三聲,伸手托住他胳膊扶他起身道:“頑皮。”

    歐陽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心裡念叨這可是活了至少三萬六千歲的大人物,被他說一句“頑皮”仿佛也說得過去。  

    “那麽,星君小友,何事訪崑崙?”那人語帶笑意,眼中亦是親切關懷之態。

    敬天以皇名,立祀於東,故有東皇。

    太者廣之名,一者無二也。大道坦蕩,何有桎梏。包羅萬象,通而為一。

    是謂東皇太一。

    “一個名字罷了,怎麽稱呼其實都好。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東皇太一,阿不,東王公與歐陽庭在這日暮時分顯得格外寬敞幽靜的宮殿中行走。

    歐陽庭恭敬地慢他半步:“東王公所言極是。”

    東王公見他無意開門見山便笑道:“想來路上你見過屏翳了。”

    “是,正是雲中君引路。”歐陽庭掃了一眼行過的一方碧波,夕陽映在湖面上,點點燦爛金光,“還未謝過東王公肯撥冗一見。”

    “那隘口處的法陣頗為奇特,若存心不良者,也不會來此地。”東王公微微頷首。

    “不知此地除後進外,還有誰有幸?”歐陽庭一副真心想知道似的發問。  

    東王公略一頓,面上露出追憶過往的神色:“都來過。只是這滄桑歲月,人事變遷……”言於此他搖頭笑道,“如今還知道此地者誰也不是清閒之輩,當真清閒之輩又何須選這裡打發辰光。”

    “千山萬水,千溝萬壑,攔的是不來的人。”歐陽庭這樣說。

    東王公腳步一頓,面上露出幾分探究之色:“星君當真如此以為?”

    歐陽庭坦然道:“是。”

    東王公定定看他一陣忽而笑了:“所以如今來的,不過你我罷了。”

    “後進之幸也。”歐陽庭恭恭敬敬拜了一拜。

    東王公待他禮罷方道:“你不便出口之言我也不問,至於你可能所求那物,確曾在崑崙墟。”他不無惆悵地打量周圍古樸莊重的宮闕,“此地,便是崑崙墟。”

    話音方落,周圍的一切如被時光迅速侵蝕般暗淡褪色。那高大宏偉的宮闕被不詳的光芒滲透,摧枯拉朽般腐敗傾倒,眼前的一泓白水在回神時也化成了一潭泥澤。  

    歡聲笑語沒有了,歌吹樂舞沒有了,九重殿堂也沒有了。

    只剩下那座祭壇還孤零零地站在夕陽中,仿佛嘆惋著原本置於案几上的那些芳草美玉。它們,統統早已化成無法辨識的沙粒,被風揚起,散落天涯。

    東王公定定看著這一切,低聲道:“廢丘,荒冢。”

    歐陽庭垂目望著腳前的山石黃沙,心裡想的卻是,那東西東王公說的是,確實“曾經”在過這裡。

    “在你之前,如今的妖皇也來要過。”東王公沒有看他,只是舉目望著漸漸西沉的落日,“不是西王母不給,而是……在千年前,那物已然被求去了。”

    歐陽庭猛地抬起頭來,心中的驚駭難以言表。

    東王公微微搖首:“你身上有一半那東西的氣息,想來……大司命終究不若他面上所現那般冷酷無情。”

    歐陽庭覺得喉間發緊,所出之言滿是乾澀:“後進自鬼界醒來時,確實曾得大司命賜飲食。”

    東王公似乎一笑:“主壽夭之神,未必死氣沉沉不近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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