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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亭,大熱天不在樓上睡覺,跑樓下來幹什麼?”
季小亭一轉頭,見季慶仁從田野那頭走過來,他穿著天蠶絲的汗衫,拄著小葉紫檀製成的拐杖,像舊式家族的族長款款地走到季小亭身邊來。季小亭和季慶仁父子倆長得很像,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富貴之相。
“爸。”季小亭垂手侍立,見到父親,他本能地產生敬畏的心理。季老爺子財大氣粗,在所有人跟前都能不怒自威。
“怎麼不去陪陪你媳婦?成天在農莊裡貓著做什麼?沒娶老婆之前,你可是從來不來我這農莊的,娶了老婆了,卻天天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在躲你的媳婦。”季慶仁一張口便是一番教訓。
“爸,我沒有。”季小亭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脖子也像過分熟的稻穗垂下去就再也抬不起來。
季慶仁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繼續道:“你是我兒子,你什麼心思能瞞過我這個做爹的?你以為娶了這個媳婦就委屈了你?那還不是因為你自身有缺陷嗎?這個媳婦是我挑的,我活了大半輩子了,看人不會走眼的,這個媳婦我算是幫你挑對了。”
季小亭不說話,頭垂得更低。在父親跟前,他永遠是理虧的,儘管那個缺陷也不是他的錯。
季慶仁見季小亭一副窩囊樣,不禁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他緩和了口氣道:“我要陪你媳婦去福利院,你要一起去嗎?”
“我還是不去吧。反正她也不是很想見到我。”季小亭說著就往小洋樓上跑。這棟西式小洋樓的外觀被漆成鮮艷的黃色,在山野郊外顯得分外惹眼別致。
季慶仁看著兒子的背影,又氣又無奈,他用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搖搖頭。能怎麼辦呢?那是他兒子,再不爭氣,也是他兒子。
八尺門18號已經素帷白帳,哀樂四起,黃白菊花,大擺靈堂。劉凝波雖然離了婚,但是見方逸偉傷心欲絕,也就按兒媳的禮數披麻戴孝。已是半夜時分,前來弔唁的賓客盡數散去,靈堂里就剩楊劉二人。方逸偉蹲在地上給母親燒紙錢,劉凝波坐在角落裡,不遠不近地觀望著。方逸偉一襲孝衣,形容憔悴,雙眼已經哭成櫻桃。火光映襯下,一閃一閃,晶瑩一現,又倏忽不見的,是他的眼淚。那淚珠每落一顆,劉凝波的心都緊縮一下。終於她起身走到他身後去,輕輕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肩胛上。她想起在香山的時候,他背著她,她就是這樣輕輕把頭埋在他的肩胛上。那個時候,愛情還在發端,現在,一年不到的時間,所有的人與事,都已經面目全非,而愛情,也已經千瘡百孔,無法善終。劉凝波這一摟,方逸偉深深一顫。他的手輕輕蓋在她的手臂上,頭輕輕一側,抵住了她的頭髮。
“為什麼我的每個親人都不得善終呢?媽媽,姨媽,都死於非命。”方逸偉的聲音充滿了滄桑宿命與淒涼。
劉凝波起身抱住了他,她將他的頭緊緊攬在自己懷裡,她想給他自己全部的溫暖和能量。這樣悲傷絕望的逸偉還是那個初見她時意氣風華的男孩嗎?
方逸偉在她懷裡那麼安靜,只是一味悲涼地喃喃自語:“姨媽把我養大,就跟我的親生母親一樣。如果不是你的出現,我也就不知道謝平和翠竹的故事,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麼我還是乖乖地做著楊家的兒子。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的身世像顆炸彈,一下就炸開了。原來我是個私生子,白雲寺里的靜安師傅才是我的親媽。怪不得從小到大,她都那麼疼我,我只以為出家人慈悲為懷,卻只是因為骨肉情深,出了家,還是逃不出紅塵十丈。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私生子也好,母親是個不堪的小三,是個尼姑也好,我都不在意,既然給了我生命,就該讓我好好報答才是。可是水月鏡花,一瞬間就成夢幻泡影。姨媽呢?把我拉扯大的這個人總該讓我好好報答吧?可是老天也不給我這機會。你說康浩為什麼要殺了她啊?”
方逸偉從懷裡激動地抬起頭來,他握住劉凝波的肩膀,臉漲得通紅,目光痛苦,“為什麼?凝波,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姨媽和康浩有什麼深仇大恨,他要下這樣的狠手?”
劉凝波只覺全身的骨架都要被方逸偉搖散了,下意識里她竟還想著替康浩辯解,“你知道他是個吸d的人,幻覺殺人,他或許也不想!”
第266章 幻覺
方逸偉怔住了,隨即將劉凝波重重往地上推去,劉凝波摔倒了,她像一隻困頓的喪家犬蜷在地上,只聽方逸偉吼道:“你知道他是吸d的人,你還和他混在一起,你還讓他來家接你?我知道我媽對你不好,你心裡對她也有成見,可是康浩也不應該殺了她啊!”
“康浩現在只是犯罪嫌疑人,警察還沒逮到他,所以事情的真相是什麼,我們都不清楚。”劉凝波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方逸偉。
方逸偉苦笑起來,“你還幫他說話,他是吸d的人,你也染上了讀品,吸d是件很快樂的事情吧?你一直要和我離婚,是不是就是想離開我然後回到康浩身邊去?一起吸d,一起做癮君子,一起欲仙欲死啊?讀品終於讓你們找到共同語言了?可是天不遂人願,我媽死了,你們的夢也破滅了。你以為你這樣披麻戴孝,我就感激你嗎?我媽也不會感激你的。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說到這,方逸偉已經涕淚俱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這些非本意的話來,心底里一直有個聲音對自己說:方逸偉,你混蛋,住口,你給我住口!可是停不住,他就這麼一發不可收拾說了這麼多傷人的話。他不敢看劉凝波,他害怕看見她面無表情的樣子,害怕看見她的眼底連絕望都沒有,像兩個冰窟。
劉凝波站起身,她緩緩解開系在腰間的帶子,一襲孝衣從身上直直掉落。她從鬢角取下那朵白花遞到方逸偉跟前去,方逸偉愣愣地看著她,白花從她的指尖飄落,像是一枚乾枯的葉子。然後她直直地越過方逸偉,走了出去。
月上劉梢頭,人約黃昏後。劉凝波笑起來。一夜情開端的愛戀怎麼會有好下場?始亂之,終棄之。望著劉凝波融在月光里的單薄的身影,方逸偉俯身抽泣。不知哭了多久,只聽院子裡有了腳步聲,他心裡一喜,一定是凝波回來了。他抬頭望去,不是劉凝波,只是一個不靈便的笨拙的男人的身影,是白天明。
“天明哥,這麼晚你怎麼從醫院裡跑出來了?”方逸偉收拾了眼淚,起身去院子裡攙扶白天明。
白天明半含責備半含心疼,道:“你媽死了,我能不來嗎?你是我什麼人,劉凝波是我什麼人?”
方逸偉將白天明摻進靈堂,找了把椅子給他坐,低低道:“那也不能大半夜從醫院裡跑出來啊,有其他人陪著你嗎?”
“要是讓其他人知道了,我還來得了啊?”白天明說著左右顧盼,末了問道,“凝波呢?”
“睡了。”方逸偉的聲音像蚊子一樣低。
“既然睡了,就不要吵她了。你的樣子看起來也很疲累啊,”白天明盯著方逸偉仔仔細細打量著,“看你眼睛都哭腫了,也難怪,自己媽死了能不哭嗎?但是要注意身體,節哀順變。活著的人總歸是要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