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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秋天到冬天,男孩堅持不懈地給洛凡發Email。
姐,冬天天寒,注意保暖。
姐,注意休息,不要太累。
姐,寂寞時想想我,我們一起等待開春的紫雲英開放。
姐,喜歡你的文字,更喜歡你的人。
姐,我可以為你放棄我的事業。
洛凡冷笑。
她給他回了Email:你的事業?
男孩不再發來Email。
洛凡想她的嘲笑傷害了他,或許他該有自知之明,服務生不是事業,沒有事業,何來放棄?或許這樣的奚落會化成男孩的動力,讓他創出一片天地也未可知。
洛凡不想這樣尖銳和刻毒,但是她覺得這是拯救男孩的最好方法。他和她不會有結局。她把自己的結局留給顧小羅。
顧小羅還是沒有音訊。
只好又是使勁寫作的日子。
生活頹廢,但規律。
白天睡覺,夜裡寫字到凌晨,鍵盤幾乎要被敲爛。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人的聽覺變得異常敏銳。洛凡最愛聽子夜到凌晨屬於自然的語言,仿佛黑夜在和她的心交流。
洛凡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具有這樣龐大而蓬勃的創造力,那些文字像工廠機器底下的產品源源不斷地被製造出來。這給她帶來鮮花,掌聲,還有金錢。
但是沒有顧小羅。
洛凡的胃口越來越差。反胃的情緒越來越濃烈。每天從睡夢中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嘔吐。洛凡知道熬夜徹底弄垮了她的身體。她像一隻被拔光刺的刺蝟,裸露著滿是瘡口和鮮血的皮膚,眼睛是可怖的畏懼的神色。不敢走到陽光里。
又有一個讀者給她發來Email,是個年輕的女孩,網名叫深海游魚。她說她在一家叫“唐會”的夜店裡當領舞。那裡充滿了各種生理與心理畸形的夜行動物,到處都瀰漫著萎靡頹廢的氣息。
洛凡出來逛逛吧!讓我領著你的靈魂一起舞蹈。深海游魚發出熱烈的邀請。
洛凡感到好奇。她上網查了關於“唐會”的資料。
唐會,那是京城最新的時尚集合地。
周三晚上是我領舞,你來吧!深海游魚在Email里說。入夜的時候,洛凡駕車如約前往。
唐會酒吧的招牌像名媛淑女的大幅刺繡端莊典雅,充滿日本櫻花的爛漫氣質。從正門進入,婉轉來到正廳,只見廣闊的空間分布了多個層級分明的大卡座,大卡座上坐滿喝酒聊天的男人女人,巨大耀眼的吧檯穿梭著忙碌的DJ,空氣中瀰漫著雞尾酒的甜味,HipHop的音樂讓美女們隨時隨地都扭動著性感的身體。
洛凡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和她打招呼。
“嘿!你是洛凡嗎?我是深海游魚。”
洛凡看見眼前的女孩穿著蕾絲鑲鑽的黑色背心,露出性感的肚臍,皮質短裙只恰好包住臀部,的確是一副舞娘打扮,一邊和洛凡打招呼,還一邊隨HipHop的舞曲習慣性地扭動著身子,始終若無其事地掛著傻大姐般的笑。
“洛凡,”女孩喚洛凡的名字像是十分熟絡的老朋友,“讓我領你跳舞吧!”
洛凡杵在原地,她感到不適,“你的真名叫什麼?”
“就叫深海游魚,這裡的人都這麼叫我。”女孩指了指身後吧檯上的DJ。
洛凡轉身向外走去。
女孩連忙拉住她,臉急得通紅:“你怎麼了?還沒跟我一塊兒跳舞就要走嗎?”
洛凡放眼唐會奢華的夜場,如雲的美女,大膽的時尚,精緻的妝容,處處是搖曳生姿的風情,再看眼前靈動開放的深海游魚,不禁暗嘆世界的多姿多彩。沒想到自己的讀者群竟如此多樣。無法想像這樣一群頹廢的夜間動物看自己的文字是什麼樣的心情,一定是如假惺惺看見了真猴子般,像照鏡子一樣看見自己萎靡的影子。
洛凡突然自嘲地笑了。
“我不喜歡這裡。”洛凡說。“我不喜歡跳舞。”
這時十二點的鐘聲一敲,預示著夜生活真正的到來。
DJ已將音樂換成house、breakbeats舞曲。
大卡座上的人群都挪動身子滑向舞池,各種形式的貼面舞,自由而恣意地跳動起來。深海游魚不由洛凡分說便把她推向舞池,自己則快速跳上領舞台,隨音樂有力地舞動自己精靈一樣的身體。
洛凡僵立在人群里,刺耳的音樂,令人不安的氣息縈繞在她四周,她就那麼僵立著,這些陌生的面孔,彼此靠近,互相放縱和欣賞。
這是魔鬼的天堂,洛凡覺得。
領舞台上盡情舞動的深海游魚在閃爍的燈光中,沐浴著如瀑布般垂落的繽紛花雨,這讓洛凡想起了傳說中大海里的鮫人。
那是眼淚會變成珍珠的精靈,有著人類的容貌和魚的身體,有著敏感善良卻又憎惡邪惡人類的心靈。
那是美麗而哀傷的傳說。
花香,酒香,美人香。
洛凡抓住身旁走過的一個侍者手中盤子裡的酒杯,一仰脖,熱辣辣的液體便順著食道往下滑。她開始隨人群吼叫和扭動身體。
“我不喜歡跳舞!不喜歡酒精!不喜歡顧小羅!”
“你說什麼?”人群中有人向她喊。
洛凡沒有回答,只是兀自又抓起侍者盤裡的酒灌進喉嚨,然後徑直向外走。人群一波又一波向她涌過來,她很費力地擠了出去,疲累得倒在卡座沙發上,那些美酒那些美人在她面前晃動得像是群魔出洞。她疲乏得合上眼。很快的,她看見不知何時深海游魚竟赤身裸體地站在唐會的領舞台上扭動自己的身體,她的身上畫了一條蛇形紋身,銀綠相間的蛇身由尾部經過女孩的***穿過小腹,向腹股溝蜿蜒而下,本應畫著蛇頭的位置卻赫然畫上一張柔和圓潤的男性臉孔:他頭後仰,雙眼緊閉,似乎正在迷狂中,鮮紅的蛇信那麼長的舌頭從口裡伸出來,朝下一直伸向女孩的下身去。突然,那柔和圓潤的男性臉孔驀地睜開緊閉的雙眼。竟是顧小羅!
洛凡驚叫了一聲醒過來,只是個夢。她驚魂甫定地發現自己正在一輛計程車上,深海游魚緊緊地攬著她。她把下巴貼著洛凡的額頭,輕拍洛凡的背。洛凡開始一個勁地吐,吐光了司機給的塑膠袋,然後開始嚶嚶哭泣和喃喃囈語。
洛凡清晰地知道這個夜晚她提到最多的三個字便是“顧小羅”。洛凡的父親和顧小羅的父親是世交,洛凡和顧小羅便是很親密的青梅竹馬。從小到大,洛凡一直把自己的結局留給顧小羅。但顧小羅竟甩了她出國去了,聽說是和某財團的總裁千金訂了婚。洛凡感到空虛,談不上怨和恨,就像體內的那根盲腸一下割掉了感到從沒有過的害怕。或許留著也是無用,但失去了倒要懷疑一下留著是否真沒用。
每個周三,深海游魚都約洛凡去唐會。冬天還沒過去,她們已經混得很熟了。
“洛凡,你來接我好嗎?我沒有地方去。”一個深夜,洛凡正在寫作,卻突然接到深海游魚的電話。
洛凡在工體西路附近見到深海游魚時嚇了一跳,女孩穿著每晚在夜店領舞的衣服,大片裸露的皮膚已經凍成烏紫,已經浮腫的右臉上鮮明地印著五個手指印。洛凡脫下自己的大衣裹住女孩,把女孩塞進車裡的那一刻,洛凡發現自己的心疼得全身都痙攣起來,手腳是徹骨地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