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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去葉家時,已將至午時。

    喝了賓客道喜的酒,葉修方捏著眉頭,猶有餘刃的開口:“修方不勝酒力,最後這杯聊表心意,謝街坊鄰里來道賀。”

    那邊,葉南瑞在沉浮的小船中昏昏欲睡,他不知時辰,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了,他只能等日頭伸至中天,等過午時三刻。他不離開,一面是捨不得,一面是不放心,他總把葉修方看成不諳世事不懂倫常的少年郎,可他不知,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城府。

    甚至,算計了葉南瑞的喜歡。

    酒過三巡,葉修方在院裡醒酒,瞥見門口徘徊的乞丐,便端了幾碟菜走過去,他壓低聲問:“事情辦的如何?可有差池?”

    乞丐狼吞虎咽掃光肉菜,才含著滿嘴的菜,模糊不清的回答。葉修方聽不大清,乞丐只好在脖子上一划,擬出咔嚓的聲音。

    把盤子塞給乞丐,葉修方就關門進屋,若無其事的替賓客斟酒。

    從頭到尾,葉修方都是最清醒的一個,縱然他也喜歡葉南瑞,但他永遠也不可能與他相戀,葉修方這個人,比任何人都來得冷漠,他跟葉南瑞不一樣,他在意著所有人對他的看法。他不會因兩情相悅就跨過倫常人道,和他走到一起,到了必要的時候,他甚至,會親手斬斷。

    如今,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午時,葉修方敬完最後一杯酒時,突然一陣心悸,胸口疼痛莫名。他仿佛聽到了葉南瑞歇斯底里的哭喊,還有雙生子心有靈犀傳來的絕望。

    “修方,你怎麼了!”

    賓客紛紛起身扶起驟然跪倒的葉修方。

    他一手緊緊捏住心口,無聲張口,“哥哥。”

    “他是不是喝醉了?”

    “不大像啊。”

    “修方,叔送你回新房。他這樣,怕是沒法鬧洞房了,後生們,吃飽了都散了罷。我扶不住了,誰來給我搭把手。”

    駕著還沒走,葉修方忽然掙扎開,“多謝,我沒事,休息片刻就好。”

    他沒走幾步,無意劃落酒盞,酒盞傍著酒在地面濺開花,他腳碾過碎片,心仍舊痙攣的抽搐。葉修方捂住心口,許久,痛苦的閉上眼,眼角滑下兩行淚珠。

    這世上,知曉葉南瑞不會泅水的,只有他一個。

    葉修方不願接受他,卻又捨不得他,連他自己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變得這樣惡毒。

    一切本沒有答案,可又像早已明朗。

    不論他如何厭惡他,他都沒有存了害他的心,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端橫的天平,卻在他鬼迷了心竅後,朝著不可估量的方向傾倒。

    不害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葉修方在窗口,背手直立,一夜未眠的滄桑盡顯在年輕的眉宇。

    當日乞丐的話還響在耳際,仿佛放大了無數倍,每個字都貫穿著葉修方瀕臨崩潰的神經。

    “湘江江水洶湧,公子當真要我割斷縴繩?那船勢必要飄遠,到時想撈都撈不回來。”

    年輕的乞丐尚不知船內有人滿心真意在江邊苦苦候人。

    而葉修方卻知。

    可他當時怎麼回答的,他說:“那便不要了。”

    言簡意賅,冷漠淒情。

    作者有話要說:快要結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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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08

    葉南瑞的屍體是在半個月後被船夫從江水下游的水草堆里撈上來的,屍體泡的大抵連葉修方都認不得了,得消息時,葉修方正趴在新婚妻子的肚子上聽胎兒的動靜。衙門官差上門要葉修方去認屍,他以悲痛難忍而拒絕,悲沒悲,痛不痛,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葉南瑞入殮下葬一切從簡,葉修方是親眼見他入的黃土。從聽到葉南瑞死了到他全然封進泥土,葉修方都沒掉一滴眼淚,新婚妻子都隱隱皺眉,說他天性涼薄,竟冷心如此。

    葉修方也以為是這樣,而事實並非如此。

    入殮的幫手都被他妻子請回家吃食,葉修方卻不願離開,待眾人離去,他才緩緩拾起一疊黃白紙錢,伸手揚到半空。

    “葉南瑞,想要就自己來拿。”

    他的聲音散開在空曠荒野,回應的只有晚來歸巢的烏鴉鳴啼。

    葉修方死死瞪住墓碑上的名字,表情突然猙獰,指著墓碑痛斥:“你以為你死了我就會惦記你麼?你錯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來也將是最後一次!有生之年,我不會再來給你燒一張紙錢!”

    獨角戲般念完,他又頹然垂下手。

    一切悲痛這才撲面襲來,葉修方一下跪倒在墳前,低頭,嚎啕大哭。

    這世上,不再有寧可自己餓死也不餓著他的葉南瑞了,不再有油燈下瞪著眼珠子為自己補衣服的葉南瑞了,不再有能給他繪素麵油紙傘的葉南瑞了。

    不再有一心一意喜歡他的人了。

    想要留住一個自己不疼惜別人卻稀罕的人,簡潔之法便是留住他的屍骸,誰也拿不走,已死之人也不會強求自己對他的喜歡。

    多好,一舉兩得。

    宋君書不會再覬覦變為枯骨的葉南瑞,他也沒有理由帶走他。葉南瑞會陪著自己,只陪著他一個人,葉修方這樣想。

    須臾,他趴在墳塋上掘土,一雙手沁了血也不肯停下,直至深夜,他撬開了棺蓋,滿臉欣喜,珍惜地拿出來枯骨。

    “夫君,歇息了,把腰上的布袋接下來罷,夜裡也便睡得安穩。”妻子邊脫外衣,邊說:“臨盆不足一月,夫君記得知會穩婆一聲。”

    “嗯,睡吧。”

    葉修方妻子懷胎九個多月,葉南瑞就去世了六個月。一月後,葉修方喜得一子。

    這孩子剛剛睜眼,就會對著葉修方笑,任誰抱,他都哭個不停。葉修方擰了擰孩子稚嫩的臉,鬼使神差的說:“不如就叫你南瑞吧,葉南瑞。”

    妻子臉色不好的阻擾,“夫君,你怎麼給孩子取這個名,不行,不能要這個。”

    葉修方狠厲的掃了她一眼,嚇得她不敢言語,“他只能叫這個名字,你看,他和我哥長得多像。”

    他的妻子終於明白。

    葉修方,他瘋了。

    葉南瑞以這個名字長大,越來越像死去的葉南瑞,葉修方每每看見他,都像極了在看他的哥哥。他想再聽葉南瑞叫他修方。

    可叫葉南瑞的人,一個死了,一個不會說話。

    葉修方的妻子心裡揣著許多疑問,揣久了就抑鬱成疾,沒過幾年就死了。

    她死之前,拉著葉修方問:“夫君,他是不是你害死的?”

    直直的望進他妻子的眼睛,葉修方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床榻旁的葉南瑞聞言抬頭默默看著他,葉修方一怔,旋即捂住了他的眼睛。

    “夫君,你喜歡過我麼?”

    葉修方搖了搖頭,她就快死了,他不能再騙她了。

    “那你喜歡他麼?”

    葉修方既沒搖頭也沒點頭。

    苦笑了須臾,她問了最後的問題:“你腰間的布袋裡,裝的可是他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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