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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暖抿著嘴,腳下不動,重複:“她只叫我問一句,是誰害了她?”
她一遍一遍地,一連說了三遍,執拗地,就那樣望著她。
綠萍不自覺地別開了眼,眼前這雙眼晴黑沉沉的,裡面竟然有種恍惚的熟悉感……她晃了一下頭,再度細看之下,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一身棉布衣服,頭髮上不知蹭了什麼東西,綠油油的,隱約有股子臭味傳來。
臉孔倒是生得漂亮,這真是寒香的妹子?堂妹?表妹?
她打了一個冷噤:這是真託夢了?
她咬了一下唇,雙手按在蘇暖單薄的肩上:纖細,痩弱,寒香也是這樣痩。她鼻子有點發酸,深深吸了一口氣,手下微微用力,望著蘇暖的眼睛,她逐字逐句地:
“你告訴她,我也沒有法子,認命吧!只盼下次投個好胎,莫要進宮做宮女了!她該知道的,”她頓住,終是從喉嚨里擠出一句:“這宮中,為人奴婢,從來都是由不得自己!”
綠萍說完,一臉失神。
蘇暖腦子轟了一聲,不容她開口,肩上一沉,綠萍已大力把她按在屏風後面,快速叮囑:“出去之後,忘掉今日的事情!記著,切莫對人提起一個字,還有,我們不曾見過!”
說著,轉身拎了地上的大銅壺徑直往外走,又輕輕掩上了房門,腳步聲漸漸遠去。
蘇暖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心內憋得慌:綠萍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腦子一會糊塗,一會清明,是這樣的麼?是這樣的麼?竟然是她麼?她茫然四顧,額上已經是冷汗涔涔,順著額角淌了下來。
竹製的屏風上寫著“佛制比丘食存五觀”,屏風有些年頭,許是剛擦洗過,散發著一股濕霉味,這房間擺設簡單,該是平時不大用,現充作茶水間。
屋子門外隱隱有響動,不時有人進出,這是張嫣出來了。
她喘息著趴在了窗欞子上,從縫隙里往外瞧去:青灰色的天空下,那個熟悉又敬畏的身影從門內緩緩走出,一身青色衣袍,沒有任何修飾,高高挽起的髮髻上插著一支玉色簪子。
通身散發著一股雍榮華貴的氣息,即使是素衣淨袍也掩飾不住。
正是張嫣,當年的皇后,琉華宮的主人,如今的皇太后。
瞅著她如同前世一樣穿著一身細棉布僧袍,虔誠無比......
蘇暖目不轉睛地盯著,只看得眼睛酸疼。
綠萍說的:為奴為婢。
她閩寒香是琉華宮的奴婢,是眼前之人皇后娘娘張嫣的奴婢......
她不錯眼地盯著緩緩而行的張嫣,臉上有淚蜿蜒而下,觸手冰涼。竟然是這樣麼?
那她真是上告無門了。皇后娘娘要一區區小宮女的命,還有什麼可說的?還需要什麼理由?
她縮在地上,雙手抱膝,腦中一遍又一遍迴蕩著:“這宮中,為人奴婢,從來都是由不得自己!”
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這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為何要害她?她只是一介小宮女,一無權勢,二無害人之心,為什麼?
有股子衝動,真想就這樣衝出去,當面去問一聲張嫣,就算立刻死了,也值了,總要死個明白才好,大不了再死一次。
她捏著拳頭,又縮回來,她看到了自己纖細蒼白的手。
那腕上綁了一截紅繩,上回遭劫後,小鄭氏親手給她系上的平安扣,說是特意去庵里求來的,上有一個白玉平安扣。
她一震:娘!
064再見張嫣
她兩世都親娘早逝,這輩子有個小鄭氏,不是親娘勝似親娘。
她現下是蘇暖,怎能任性地撒手而去?真正的蘇暖已經死了,忍心叫小鄭氏還要再承受一次麼?
再說,一旦張嫣知道她的身份,那今日放她進來的那個柳三,還有鄭卓鋒......
鄭家有沒有事她不知道,但是,小鄭氏定是首當其衝地......
她打了一個寒噤,不!
房門一聲輕響,有人進來,她忙擦乾淚水,重新又縮回了屏風後面......
進來的是剛那個門口的青衣宮女,她走到桌旁端了茶盤就退了出去。
蘇暖靜靜地縮著,眼淚橫流,不敢出聲。
綠萍說得對,她得藏好了,要是被發現了,這回是必死無疑了,理由現成的:擅藏太后禮佛淨地,當死!
她苦笑,張嫣再一次處死她,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她不想再在同一個人手上死二次。
她想著,伸手狠狠地抹了臉上的淚水,平靜下來,打算等她們走後,再出去。
門卻被再次打開,蘇暖望著突然出現在屏風前的三個人,暗到:“完了。”
一個容長臉面,眼神凌厲的青衣侍女手一揮,兩個嬤嬤立時撲上前,架了蘇暖,一路推搡出了廂房,徑直進了對面一間屋子。
兩個嬤嬤一用力,蘇暖就“咚”地一聲跪在了當地。青磚地面冷硬,蘇暖瘦弱的膝蓋一痛,感覺直接戳到了骨頭似的,硬邦邦地生疼。
眼角瞥到三步外那雙青色絲履的時候,蘇暖身子一震,咬了唇,緩緩地勾了頭。
皇太后張嫣端坐太師椅上,微微闔目,雙手正飛快拈了一串佛珠,隱隱有檀香味鑽進鼻端,熟悉又陌生!
蘇暖低頭跪著,屋子裡靜得詭異。
良久,就在蘇暖以為就這樣一直跪下去的時候。有人開口了:“你是誰家的女子?鬼鬼祟祟地躲在那裡想幹什麼?”
聲音陌生,不曾聽過。
蘇暖不吭聲,眼角上移,果瞥見張嫣左下手一雙青布鞋,上面繡著千葉草,是綠萍。
她心內一痛,正想抬頭。
忽頭皮一痛,已是被人大力揪了髮髻,仰著臉。
張嫣就那般撞進蘇暖的眼中:鴉蛋臉面依舊細白,微眯的大眼,睫毛卷翹。
如果不是那渾身散發的威儀,皇太后張嫣真是個美人。奇怪,為什麼人人都說鄭容是後宮第一美人?
蘇暖自嘲,此時此刻,她竟有心思想這個?就要死了吧?沒想到這麼快?
她鬼使神差地,原本跳動的心臟忽然放鬆了下來,不怕了,什麼也不怕了。望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身子也不覺挺直了起來。她盯著張嫣,頭次大膽地,放肆地盯著,細細地看著,她竟然有一種暢快感:看清楚了,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主子,這就是親手送自己入墳墓的主子!
她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又要死了!這回倒是死得明白!
抓著她的那個嬤嬤心下詫異:莫不是個傻子?
不哭不叫,自揪出來就木呆呆地,現下竟然還笑?
對面張嫣也眯眼看著她,眼神漸次凌厲,四下靜得出奇,屋裡針落可聞,就連外邊悠揚的鐘聲一時也不聞。
“娘娘,她好像是個傻子?”
一個聲音突兀響起。一直默不作聲的綠萍望了一眼地上的蘇暖,躬身湊近太后一步,說了這麼一句。
這聲不大也不小,但剛剛夠室內一眾人等聽見,幾人望著她沾了青苔的頭髮,肩膀上也有,褲腿上都是,心下恍然。
張嫣眼中光芒一斂,:“傻子?”
她輕聲昵喃。
“是的,娘娘。奴婢一早發現她是個傻的,也不知怎的就躲在了這裡,想著問不出什麼,就未與她計較,只吩咐了她不要出來!她倒也聽話。”
“噢?”
張嫣轉頭,重新靠近,仔細端詳:眼前這個丫頭眉眼精緻,見她望來,傻愣愣地望著她,微張著嘴,一臉無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