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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杜老三就捧了一堆牛皮袋回來,核桃板栗榛子用袋子分別裝著。傅與喬用核桃鉗子剝核桃,剝完一個便把核桃仁遞給杜加林讓她吃,如此循環往復,杜加林雖然覺得他太過喬張做致了,但還是很受用。她到底是一個俗人,此刻,在一堆女人面前,她作為女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杜夫人坐在杜加林對面,不由感嘆道,“男人到底還是得留洋,國內的男人不管怎麼張口閉口紳士,總不是那麼周到。”杜教授此刻正坐在沙發椅上抽雪茄,覺得自己夫人的話似有所指,於是咳嗽了一聲表示不滿。杜加林倒是說了句公道話,像三弟這樣肯為姊妹效力的,國內國外都不多。
“姐姐說這話,好像自己留過洋似的。”杜家的二小姐一邊剝栗子一邊貌似無意地說道。
傅少奶奶確實沒留過洋,杜加林只好沉默。一旁的傅與喬不急不緩地說道,“阿妮說得對,像三弟這樣的人在哪裡都是很難得的。”杜老三不好意思地撓頭笑笑。
空氣頗為沉默了一會兒,四小姐說道,“大姐,你這鑽戒得有六克拉吧。我見鄰居太太帶過一隻,比你這個小一倍不止,都有三克拉。”
杜加林手上的鑽戒正是那天的火油鑽,她本退回給了傅與喬,卻又被塞回來了。她說,“你姐夫買的,我不太知道尺寸。”她本是據實相告,聽在別人耳里卻是在裸地炫耀。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戰爭,哪怕這些女人有著血緣關係。
當客廳里的自鳴鐘響到十點的時候,杜教授說不早了,大家去休息吧。
杜加林本以為會給傅與喬單獨安排別的房間,畢竟按老理說,女兒回娘家不能與女婿同房,會壞了本家的運勢。但很明顯,杜家並不講究這個。
她今晚要和傅與喬住在同一間房裡,想避也避不過去了,真是令人頭疼。
第14章
杜加林住的是傅少奶奶未出閣時的臥房,三間西廂房,她占了一間。房間明顯被布置過,銅架床上掛著藕荷色的紗帳,床上的被褥也是藕荷色的。牆上釘的月份牌暴露了主人許久不住的事實,那張月份牌上寫的日期還是民國十一年,西曆一千九百二十二年,舊曆五月初六那天用紅筆圈了個圈,是出嫁的日子。
這一年,第二次希土戰爭結束,希軍被趕出小亞細亞,湯因比發表了希臘與土耳其的西方問題;這一年,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第二卷 出版;也是在這一年,那個說出了“all history is contemporary history”的克羅齊因為不滿墨索里尼被撤職。這一年發生的許多事都或多或少地對杜加林產生了影響,但她沒想到的是,對她影響最深刻的竟是傅少奶奶出嫁。
杜加林坐在梳妝檯前,看著那張已經越來越熟悉的臉,對歷史的偶然性有了深刻的認知。她坐在桌前剝栗子吃,今天起得早,這會兒已經乏了,不由得打了個哈欠,扭過頭來看傅與喬,他正坐在床邊的搖椅上看書。她把椅子倒過來,頭抵在椅背上一邊看著那人一邊吃栗子。
看了許久,杜加林說道,“老三現在應該還沒睡,你去找他擠一宿吧。”
傅與喬抬頭,挑眉道,“你就這麼煩我?”
“按老理說,女兒回娘家應該跟女婿分開住的,否則對本家的兒子不好。”
“你倒信那個。”
杜加林此時見不得他那副得了便宜賣乖的樣子,“要不要我給少爺您疊被鋪床,您在這兒好好地休息?”
“算了,我也不招你的煩了。”傅與喬拿著書從椅子上站起來,經過杜加林的時候,從她手裡拿了個栗子擲在嘴裡,他出了門又回過頭來關門,那是舊曆六月十九,月亮懸在空中八分圓,他站在月色下向她道了聲晚安,然後留給她一個背影。民國十四年的月亮並不比九十年後更大些,她又想起幼時學的第一首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是傅少奶奶的故鄉,她終究是個異鄉人。她的故鄉,又何時能回去呢?
目送著傅與喬出門去,杜加林把門鎖好,又拿了一把椅子抵在門口。
她本來困得緊,可到了床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如今她對傅少奶奶的處境有了切身的體會。
看這情況,傅少奶奶做姑娘的時候想必過得並不如意。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傅少奶奶嫁到傅家剛過幾年好日子,自然不想放手。畢竟在傅家守活寡也強過在杜家當小姐。
不僅丈夫靠不住,就連娘家也是靠不住的。她要離了婚,這個家她是別想回了,沒準杜二小姐還迫不及待要接她的班呢。離了婚,又怎樣呢?這個男人靠不住,旁的男人又靠的住麼?倒不如索性呆在傅家,還有一個少奶奶的身份。有了這個身份,她妹妹這樣的准大學生還肯嫉妒她,要沒了,她恐怕連鄙視都懶得給她一個眼神。到了社會上,誰會對一個離異的女中學生另眼相待呢?要有高額的贍養費,還能在物質上維持一面。如果她主動離婚,傅與喬未必肯給她贍養費,法律是另一回事,他不給誰又奈何得了他?那時恐怕是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打擊了。
繞來繞去,婚姻問題歸根到底是經濟問題。
所以,無論何種時代,一個女子非獲得經濟上的獨立,才能取得婚姻上的自主。
只是她現下拿什麼去經濟獨立呢?她此時竟然有些恨自己是搞希臘史的了,如果研究的是近代經濟史,沒準還能迅速找到發財致富之路,讓傅少奶奶好好地揚眉吐氣一次。當然,也等於讓現在的自己揚眉吐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