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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不是她的年代, 那也不是她的城市。
她的年代是板板正正的劉胡蘭頭,是寬大肥厚的藍灰大褂, 是舊白色的勞保手套,最多一身紅色的布拉吉。那身柱子哥送她的,說是花了一個月津貼的, 艷艷的布拉吉,她只穿過一次就被收了起來, 因為她是寡婦。山村里, 寡婦穿得太艷, 總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的青春只有繁重的勞動, 日漸粗糙的手掌和曬紅髮黑的皮膚,以及隨同這些附贈而來的市儈精刮。
仙女做不了養大四個孩子的寡婦。
當她終於可以歇一口氣, 有足夠的時間欣賞美麗的山河和城市時,她挺直的脊背早已打彎,她清澈俏麗的眼睛縮成了兩粒黑色的小扣子, 她光潔的皮膚和順滑的黑色長頭髮跟柱子哥一樣,永遠留在了那張黑白的相片中。
她的美麗好像還沒來得及完全綻放,就已經凋謝。
而現在,她穿著大紅曳地的長裙子,頭上簪著淺紫色的小菊花,左邊是微笑的柱子哥(?),右邊是小象一樣歡實的虎妹,用這雙流淌著活水的黑眼睛打開了對這個世界的新認識。
那邊黃衣裳紅綬帶的是兔兒爺,這裡淡櫻色透橙光的是八個角的薄紗河燈,那兒還有個戴紫蝴蝶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不再因生出白翳而渾濁,她的靈魂不用被困在日漸老朽的身體裡腐爛。這一刻,她,她找不到任何話來讚美生活給她的饋贈。
這是一座她從沒見過的城市,這所有的景致她都只在古畫裡見過,而現在,它們卻落在她的眼睛裡,活了過來。
但很快,吳桂花原諒了自己語言的貧乏,她也原諒了飄來的那句:「哎呀,你看那個女人,她可真醜。」
年輕小姑娘的無知刻薄,在這一刻聽上去也意外的可愛。
吳桂花沒戴帷帽,她知道這身大紅大紫俗得嚇人,尤其配著她這副紅裡帶黃的尊榮,簡直是丑之集大成者,可她就是喜歡。她甚至也喜歡那兩個小姑娘指指點點地笑話自己,見她們走過去還回頭盯著自己竊笑,吳桂花對她們大方地點點頭,反而把那兩個小丫頭給看得臊住了。
吳桂花便微笑起來:看,薑還是老的辣吧!
「姐姐,要吃。」虎妹忽然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到一個小攤前面。
這小攤上架著兩個油鍋,一個圓胖胖裹著芝麻,仿佛炸的是元宵,另一個面扯成細長條,手一抖,像呼啦圈一樣散開,好像炸的是饊子。
吳桂花站在攤子前邊,跟虎妹一樣,深深地吸一口氣:太香了,聞著這個味兒就叫人流口水的香!
「老丈,這個怎麼賣?」
「蜜饊十文一個,芝麻團兒五文一個。」
「一樣來五個!」吳桂花爽快地報出數目:她現在可是身懷七十多兩銀子巨款的人,十文五文的,對她而言已經是小錢了。
吃東西還不怕花錢是種什麼樣的感受,吳桂花還沒來得及體驗,一錠碎銀便已扔在案台上:「這一鍋我們都要了。」
吳桂花抬頭望去,見說這話的是個穿月白袍子,袍子下擺繡著仙鶴,年約十四五歲的小少年。這少年濃眉大眼,原本也是俊俏的小郎君一個,但那抬起下巴,讓人感覺這個人很難接近。
吳桂花看了看那人的衣裳:亮灑灑的,一看就很貴。
她去過宮裡幾個大人物的跟前,也勉強學會了分辨衣裳料子:比如就跟前這個小傢伙,他這身衣裳擱到她上一世,怎麼看怎麼像印著仙鶴的窗簾布,說不定在這裡就是哪裡的織娘嘔心瀝血繡出來的絕版。
所以,她轉過頭去,決定等下一鍋再說。
這少年很敏感,看見她的動作,立刻跟她對視了一眼,頓時被辣得眼皮一跳,忽然眼神一定:「徐侍衛,你怎麼在這?大哥呢?」
「二弟,我在這。」應卓的聲音從對面的小酒鋪傳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坐在那酒鋪中,還點了一桌的小點。
吳桂花克制住強烈的好奇心,慢慢回頭:應卓還有個弟弟?他從來沒說過這事啊!
那少年跟炸饊子的老伯交代一聲,笑著去跟應卓打招呼:「大哥你今天怎麼到這來了?想不到啊,芸豆糕,紅豆卷,還有四色蜜餞……大哥,你什麼時候這麼喜歡吃甜食了?」
應卓看了吳桂花一眼,微微對她搖頭。
吳桂花便明白,現在不是湊上去的時候,但應卓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弟弟讓她對他好奇到了極點。
正好,酒鋪外面是一個捏糖人的小攤子,吳桂花鬨著虎妹,說給她捏個孫猴子(她前些日子為了讓她出鬼母娘娘這個泥潭,給她講了不少孫猴子),兩個人站到了攤子跟前。
虎妹歡天喜地,一會兒說要給孫猴子一個紅圍兜,一會兒又說要給孫猴子加頂大斗笠,可忙壞了她和捏糖人的小販。
吳桂花就站在一邊,偷聽那兩兄弟說話。
應卓便又望了她一眼,很是無奈的樣子。吳桂花厚著臉皮跟他笑了笑,應卓嘴角微微閃出個笑渦,笑問:「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今天中秋家宴,你不該同叔父在一起用膳嗎?」
原來這是堂兄弟兩個啊。吳桂花明白了。
窗簾布少年說:「本來是應該這樣,可是宴席剛開始沒多久,五弟說是吐了,父親便丟下我們去看五弟去了。」
應卓順勢關心了幾句窗簾布少年嘴裡的「五弟」,吳桂花聽來,這少年的父親應該是個宗教極端份子,明明兒子病了該請醫生才是,偏偏說是請了個什麼道士要給兒子看病,這不是胡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