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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牧沒什麼表情的道:「可以理解,不過我並不很贊同。冤有頭債有主,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誰都不容易,但這份不容易並不能夠成為磋磨他人的理由。
葛大壯愣了下,好像這會兒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眼前這位定國公身上背負的國讎家恨不知要比自己沉重了多少倍。
他好像被丟到岸上的魚,徒勞的張了張嘴,終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杏仁有些稀奇的看著龐牧,眼神複雜。
「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晏驕問道。
杏仁把視線從龐牧身上收回,淡淡道:「天平三十七年。」
那是先帝在位時的倒數第七年。
頓了頓,她主動繼續道:「他娘不容易,我也難。當時我帶著兒子四處躲藏,人比野獸還可怕,他們殺紅了眼,硬說我們這些邊民是大祿的奸細,我賭這一口氣,索性就過了界,投奔大祿來了。」
「我當時就想著,既然你們不要我們,那我也不稀罕,即便死,也要死在外面。」
可沒想到,大祿的朝廷竟真的接受了她們,還像照顧本國百姓一樣的對待。
「他沒了婆娘,我沒了男人,認識第二年就湊了一堆兒。」杏仁語氣沒什麼起伏的道。
戰爭令無數家庭破碎,為繁育人口,朝廷也很鼓勵男的另娶、女的改嫁,尤其是這種邊城,由不同種族的成員組建的新家庭更是屢見不鮮。
聽到這裡,晏驕幾乎能夠想像得出杏仁接下來的處境:
葛大壯的母親王春花恨極了蠻子,可她唯一剩下來的兒子卻要娶個女蠻子做續弦!這還不算,那女蠻子竟又帶了一個小蠻子來!
葛大壯看了杏仁一眼,忍不住為母親辯解,「那她最後不也同意了嗎?」
杏仁回了他一眼,沒說話,可一切盡在不言中。
顯然,那位老太太生前沒少為難新兒媳婦。
「你們自己有孩子嗎?」晏驕問道。
葛大壯慘澹的臉上終於有了點光彩,主動道:「有,是個女兒,今年都十三啦,再過幾年也該成家了。」
杏仁卻嗤笑一聲,冷冷道:「先不忙著高興,說不定不是你的種。」
葛大壯一張臉紅中透青,隱約有些怒氣,繼而無奈,幾乎帶些哀求的說:「俺娘都死了,人死如燈滅,還有啥過不去的?難不成你能記恨她一輩子?」
杏仁搖頭,「我說過多少回,可見你是從不往心裡去的,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不吵,也只不過是為著她是你娘罷了。」
葛大壯又急又氣,可聽到最後一句話,滿腹怒意也就都出不來了。
他憋了半日,竟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巴掌,「都怨俺,是俺沒本事。」
晏驕和龐牧都不太擅長處理這種家庭倫理劇,當即決定把兩個人分開,單獨審訊。
龐牧站起來,朝葛大壯抬了抬手,「你跟我外頭說去,你媳婦不容易,難得有機會,叫她好好排解排解。」
葛大壯雖然不情願,可骨子裡敬畏的本能還是令他在第一時間站起身來,只一步三回頭的望著杏仁,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那衙役李雲主動往前拽了他一把,「放心吧,晏大人素來公正,何曾有過偏聽偏信的冤案?便是女犯人也逮過好幾個,你害怕個甚!」
葛大壯訕訕的點了點頭,終究跟著出去了。
龐牧朝李雲使個眼神,叫他帶人去調查這家人的人際關係,自己則拖著葛大壯去了前頭小院兒。
等葛大壯離開之後,晏驕叫人上了熱茶,親自放到杏仁跟前,「早上挺涼的,喝點熱茶吧,加了紅棗,甜的。」
杏仁看了她一眼,遲疑再三,手伸出去又縮回來,反覆幾次才端了起來。
她小聲說了謝謝,試探著喝了一口,滄桑的臉上流露出生疏的幸福和喜悅,「真好喝。」
晏驕也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口,閒話家常一樣道:「其實我瞧著,你男人對你倒有幾分真心。」
杏仁兩隻手無意識的摩挲著微燙的杯壁,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湊合過日子唄,都是這樣。」
說罷,她又抬起頭,帶點兒艷羨和嚮往的看了晏驕一眼,「您跟公爺才是真好。」
說完這句話,她再次低下頭去,似乎這句話已經十分冒犯。
低頭和閉口仿佛已經成為本能,這個苦命的女人自始至終都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過了會兒,晏驕估摸著她的心情平靜的差不多了,這才道:「說說你婆婆吧。」
杏仁低著頭擺弄手指,「你們是不是覺得是我殺了她?」
她搖搖頭,「活著不容易,我身體不錯,還想多活幾年,我沒殺她。」
頓了頓,又道:「我孫子才出生不久,女兒還沒成家,不親眼看著他們的孩子長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晏驕確實會懷疑每一個值得懷疑的人,尤其是這種有明顯家庭矛盾的情況,她也不可能單純憑藉對方幾句話和悽苦的過往經歷而輕易打消懷疑。
晏驕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順勢換了個切入點,「我也有個兒子,那就說說孩子們吧。」
聊到這個話題,杏仁的話終於多了起來,而因為曾長期住在一個屋檐下,談及孩子們時,她不可避免的說到婆婆王春花,而晏驕也總算從她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一個倔強、偏執、強勢的中老年婦女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