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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料到盧嵇是在柏林工業大學讀機械軍工。
那時候不比一戰結束後馬克暴跌,留德的中國留學生不多,寥寥數人又多在柏林大學學政治或語言,盧嵇因為被斷糧開始住閣樓、租廉租房,和那些留德的公子們關係並不緊密。
14年下半年戰爭開始爆發後,普魯士最早表現的強勢和安定讓他沒擔心太多,畢竟當時捲入大戰的絕大部分人都以為這場仗頂多打個一年半載。他多次寫信給家中想要得到錢買船票回家,信卻因蔓延的大戰,一直沒能寄到香港。
待到戰爭全面爆發,盧家開始急起來,托人從倫敦打探他的消息時,盧嵇作為工業大學的研究生,被推入了後頭百年依然名聲赫赫的克虜伯軍工集團。一開始還只是低層的工程師,後來普魯士在一個半月內打完了存儲的全部彈藥,普魯士境內的軍工企業全速運轉,擴張生產,他和一批機械專業的學生一起地位水漲船高,做了開發槍械改造的工程師。
他一直在普魯士待到了16年年初,外頭的凡爾登絞肉機已經開始血肉橫飛,他還勉強能在柏林郊區的廠房內有單獨的臥室,拿著薪水安度。然而盧嵇很快就惹上了麻煩。
盧峰就是個很優秀的軍官,跟他講過很多打仗的事情,盧嵇對這次大戰也很感興趣。他定了好幾份報紙,又買了地圖和書籍,再結合子彈與大炮的訂單,時常在廠子的宿舍里研究戰時動向。1916年正是德國一邊努力奇襲,一面又陷入失敗陰影的時刻。經常有其他德國人聽見盧嵇在房間內,說什麼「小毛奇搞砸了施里芬計劃」,「就不應該一直盯著西線的戰事」之類的。
雖然抱怨,但德國多層次的先進戰爭理念正在醞釀,也讓盧嵇學到了很多。
他在戰爭剛開始的幾個月前還以為普魯士一定能大獲全勝,然而瞬息萬變,一手帶王帶炸的好牌被瞬間翻盤,後來的幾年德國一直籠罩在「不可能贏」的陰影之下。也是那時候開始,盧嵇看到了一戰戰場上軍事理論的全面變革,從「排隊槍斃」和騎馬砍殺,到裝甲車和坦克的雛形,從檄文致敬後方陣隊站,到戰壕與戰壕之間的無人區……
在普魯士,在無數子彈炮筒的流水線里,他生生看到現代戰爭這個惡魔,帶著毒氣彈與重機槍,從黑暗之中甦醒,硝煙繚繞的走向戰場。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盧嵇成了留德無數學文學學政治的中國留學生中,唯一一個學軍事理論,學如何打仗的人。
然而很快的,從他房間裡傳來的關於戰爭的喃喃自語的預言越來越多,盧嵇被廠內的其他工程師懷疑,被德國人舉報,說他是「間諜」。
再加上他是從英國來的德國,原先在英國讀的就是海事專業。一個在英國學軍工出身的在戰前跑到德國來。而且,中英混血的相貌又也不常見,頓時引起了懷疑,認為他還要偷盜圖紙,被警察連夜從克虜伯的軍工廠帶走了。
雖然後來事情漸漸明了,他可能並非間諜,但警察不肯輕易放他,克虜伯公司已不願意要他,柏林工業大學又基本停轉,戰時緊急四處都在徵兵,最後的判決是命令他去參軍。
若他真的是參軍了,在那一年德國戰場上——平均死亡時間是從戰壕起身進攻四十分鐘以內,還有以兩萬人命換三平方公里的打法,江水眠這輩子或許也見不到他了。
而另一邊,盧家勢力在倫敦,用協約國的關係到同盟國找人相當麻煩,輾轉多次,先找到15年年末從德國歸國的張君勱。張君勱是一戰期間留在德國讀書的寥寥幾個中國留學生之一,因張君勱和盧嵇參加過聚會,有一面之緣,他又幫著從中國聯繫其他柏林工業大學的德國人,終於找到了在上戰場前待在訓練營,即將被送到前線的盧嵇。
不過這些也都是後話。在宋良閣幾年沒有收到回信的時候,江水眠心裡就已經覺得要壞事。直到1917年前半年,宋良閣才再次收到了從香港寄來的信件,以為他早就死在歐洲的江水眠當時也鬆了一口氣。
那封信里,他並沒有說太多在德國時候的事情,國內多少人都覺得盧嵇是個德語都說不利索的混子。這些事情都是她再長大些,盧嵇告訴他的。
她那時,只從信封里,倒出了一張小小的照片。
是所有士兵進入訓練營的時候都要拍的單人照。他把頭髮朝後梳去,穿著深灰色的軍裝,面上似乎有些疲憊,可他竟擠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微微歪頭。淺棕色的眼睛在黑白的相紙里,竟讓她覺得跟透光似的。
江水眠望了好一會兒,竟有些想笑,便將這張照片夾進了詞典里。
第24章
這些都是幾年後的後話了。
而在江水眠搬到蘇州的這兩三個月內, 把宋良閣叫做惡鬼的人, 比以前少了些。
蘇州城越擴越大,民國初年什麼都沒能成規矩,治安混亂的很。有一次夜半, 一群人滿面驚慌的來敲他們家門,說是從城外溜了強人進來,因為只搶了一兩家,又是偏院的巷子裡頭,警察的摩托開不進去又嫌晚了, 就不肯管事。說是還殺了人, 搶了人家新進門的兒媳婦, 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就想著來找宋良閣了。
中學體育老師宋良閣拾掇箱子出門了。
江水眠被勒令上床睡覺, 沒幸湊熱鬧圍觀一場。
一群人抱著以毒攻毒的心擁著他往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