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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開始以為那是夢,後來發現不對。
夢裡的視角是他的,那應該是他很久之前的記憶。
當一切串聯在一起之後,最先出現的是一個名為青琅的少女。
夢裡的他又冷又餓,似乎在一個破舊巷子裡,少女穿著青衣出現,給了他兩個包子。
他狼吞虎咽,用亂發遮住自己髒兮兮的臉,因為自卑,不敢看少女一眼。
少女卻不嫌他髒,誇他眼睛漂亮,她拿帕子擦淨他的臉龐,似乎驚嘆了一下,問他有沒有遇見過危險,他搖了搖頭。
她又問,願不願意跟她走。
他當然是願意的。
面對那隻蔥白纖細的手掌,他遲疑地把手放了上去——好像很淡定,但耳朵很熱,緊張到呼吸都很輕。
他那時候應該是很小的,就連小心打量少女,都要仰起頭。
少女帶他回到曲環山,在那裡,他成了她的弟子,認識了很多別的人——雖然那些人對他大多都沒有什麼善意。
他們說青琅師叔是玄光天賦最高的長老,說他占了便宜,甚至說他不配。
但他不在乎。
他以前不知道師父這麼厲害,那些人越是罵,越是找茬,他就越開心。
他鼻青臉腫的回去,師父問起,覺得丟人,就什麼都不說。他私下練習術法,一心變的厲害,後來就算被人圍堵起來,臉上也沒再落過傷,反而那些人總是變成豬頭。
欺負他的人更加生氣,罵他不過走了狗屎運,學到青琅師叔一身本事。
他不生氣,因為他也覺得自己走了狗屎運。
他的話一向很少。
後來隨著個子越來越高,跟師父的視線越來越齊平,話就更少了。
以前只是不跟其他人言語,長大之後,就連跟師父的話都很少。
師父似乎也完全不在意。
她一心沉浸在術法裡,偶爾才會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從未察覺他的異常。
在夢裡,他能感覺到那種複雜的心情,慶幸又失落。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情緒。
師父很優秀,雖然年齡不大,掌門卻對她很重視,甚至想把掌門之位交託給她,但她一心鑽研道法,對門中庶務完全不感興趣。
無奈之下,掌門只好把玄光交給她的師兄,齊道一。
他對師父相關的事情很敏感,輕易察覺齊道一接過掌門之位時欣喜又不甘的情緒——那明明是他想要的,卻是別人挑剩不要的。
齊道一的眼中清晰的這麼寫著。
齊道一以前對師父很好,會從山下給她買桂花糕,會給女兒和她買漂亮的裙子,會把從天下搜羅來的道法異術都給她看,但從那之後就變了,他變得冷漠而對她不加理睬,變得沉浸庶務享受被人逢迎,甚至有意無意隱藏起她的功績和存在。
當然,師父還是沒察覺到,或者說渾不在意。
她只在乎玄學道術,數十年如一日地鑽研道法。
師父的姓名漸漸被抹除了,從此之後,很少有外人知道玄光曾經有個驚才絕艷的小師叔。
師父不在意,他也就不在意,直到某天晨起拜見,發現她失去呼吸的那一刻。
她盤坐在蒲團上,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陽光下皮膚絨毛細小,還很年輕,卻已經失去了呼吸。
齊道一趕來,後悔得眼眶泛紅,專門在後山為她建下陵墓。
而他忽然心裡空蕩蕩,像個行屍走肉一樣守在後山,好幾年都沒有離開過。
那時候他很固執,修煉到瘋魔,甚至想找到辦法把師父復活,修煉之餘唯一的樂趣,就是拿著枯枝在地上寫師父的名字。
每過一天,就在地上寫上一划。
師父離開三年多,青琅兩個字,他在地上寫了六十多個。
來灑掃的小童偶爾會提起山下的事情,說哪裡發生了天災,哪裡又出現了人禍,說塵間要完蛋了。
他始終沒有聽進去,直到宗門上下亂成一鍋螞蟻,師父重新出現。
那天陽光很好,地上的名字剛多一筆,墳墓忽然傳來塌聲。
她從墓里鑽出來,紅唇白膚,跟三年前幾乎一個模樣,而那裡本該只有她的一套衣冠。
他立刻就想到了傳說中的屍解成仙。
原來師父當初不是莫名去世,她早就對自己的事情有所規劃,而她的規劃里,不包括任何人。
他替師父開心,又莫名失落。
等到知道師父回來的原因時,那點失落就散了,只剩下痛心不甘和空茫。
她說這世間還有救,只要她以身化靈。
以身化靈,代表她今後會徹底消失在世上,連魂魄都不復存在。
門人歡欣雀躍,他卻不願意她這麼做。
所有人都得救,只她一個消失,這算什麼?
他知道師父是真的得大道者,但他寧願她普通淺薄,做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得知不用死,門人都很歡欣,即便竭力克制,眸中也透著藏不住的歡欣。
他愈發不甘。
天地即將覆滅的那一日,師父的身影從山巔溢散,化成無數的白色霧氣。
從此之後,天地間都是她,也不再有她。
山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成青色,黑色煞氣漸漸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好,而當她的身影將要徹底消失時,他終於沒按捺住,將其最後一抹元神渡入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