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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思,你身為凡人,卻還未體會過凡人的七情六慾,就已經早慧升仙,這於你而言實則並非是一件好事,你師父澤榮當初便清楚這一點,但你又的確天資過人,是個修無情道的好苗子,所以你選擇無情之道,他也並沒有多加阻撓……」
「他要你入輪迴,是要你先渡有情劫,再談無情道……可你卻偏偏反其道而行,用了最極端的手段渡劫,你常以踐行天道為任,卻不知你這麼做,便已經違背了天道所行之常理。」
楚靖陽迎風而立,說出的話就如同刀子一般扎進元思的心頭,「無情道的至上之境是愛蒼生而忘私理,你常將蒼生掛在嘴邊,口口聲聲以蒼生為念,可你捫心自問,你愛過你口中的蒼生嗎?」
他從未愛過鍾姒,也從沒愛上過桑奴。
他連愛一個人都不會,又何談蒼生。
茂德仙官的死,實則只教會了他恨,恨這世間的妖魔,恨不能將他們斬殺誅盡。
只是他,早忘了這原來是恨。
他只以為自己,是在謹遵茂德的遺言,做一位愛護凡人子民的神明。
「我沒錯。」
元思搖頭,銀冠滑落,他一頭烏髮早已經披散下來,他抬首看向楚靖陽,「錯的是你們……」
「錯的是你則靈!」他復又望向遙遠天際,大聲嘶喊。
也是此刻,他忽然看向被則靈護在結界裡的妖怪們,有一瞬,他幾乎又以為自己回到了曾經的北地,那裡曾經冰雪滿覆,還未落魄成如今的北荒。
他想起茂德,想起自己是那么小,那么小的時候,那個鬍鬚花白的老者衣衫襤褸,卻跟變戲法似的在他眼前拿出一根猶如琥珀凝紅的糖葫蘆。
明明他好歹是個仙官,卻偏偏終日穿著破爛衣衫,活像個他在人間做小乞丐的時候,見過的那些髒兮兮的老乞丐。
他忘不了是那些猙獰的妖物魔頭,殺了茂德。
也忘不了北地所有慘死在他面前的那些仙人。
妖魔,就該是這世上最骯髒的東西。
他們本就該死。
他們……都該死。
元思就好像陷在了這樣的魔魘中,他伸手以最為迅疾的速度,流雲一般的混沌光影帶著極其狠戾的殺意湧向那些妖怪。
他是用了自己所有的修為作賭,想要讓眼前這些骯髒的妖物全都身死魂消。
如此強大的執念迅速擊碎了那原本堅固的結界,但元思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在看見那隻獰貓妖衝上來時,卻又瞳孔微縮,手指一顫,幾乎是來不及多想,他就又迅速曲起指節,想要將流散出去的氣流收回。
也是在這一刻,他分了神,混沌的光影被強烈的金色流光化作的屏障驟然抵擋住。
隨後那懸在半空的雪色身影便已手執長劍飛身而來,他倉皇施術,卻反被則靈那毫不掩飾的強大威壓震得骨肉劇痛,雙膝都嵌在了流沙里。
斂星劍鋒頃刻刺穿了他的後肩,他被禁錮在塵沙里,分毫無法動彈。
他勉強回頭,正好望見則靈疏淡明淨的眉眼,好似他從來如此淨無瑕穢,高高在上。
則靈低首看他,「澤榮為你,已經傾其所能,但你輪迴兩世,卻仍未成其道,當年狻猊也是因你而被貶,如今你又肆意屠戮妖族數千人,身為神君卻犯殺孽,元思,你該死。」
劍鋒再抵入幾寸,則靈手腕微轉,故意牽扯著元思血肉勾連,再毫不猶豫地抽出長劍,頓時鮮血迸濺。
而元思卻忽然輕笑。
他的笑聲有些嘶啞,半張臉都貼在塵土裡。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曾經的茂德,他穿著一身破爛的粗布麻衣,脖頸間還是掛著一把老舊的銀鎖,髮髻梳得亂糟糟的,看起來仍是當年那個不太講究的老頭。
可是時常會笑的他,這次對著元思時,卻不再笑了。
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沉重。
「元思。」
已經好多年了,元思再沒聽過當年那個老頭這樣喚他的名字。
「也許當年,我就不該把你帶回北地。」時常會慶幸自己收了個好徒兒的茂德這一次,卻說了這樣的話,「我盼你得道,盼你做一位好神明,但你怎麼就……走到今日這一步了呢?」
元思眼睜睜地看著他紅了一雙渾濁的眼,「元思啊……是師父不好,師父沒用,才讓你因為我的事,耿耿於懷了這麼多年。」
「錯了,就是錯了,元思,你執迷了這麼多年,也該醒了。」
後來,茂德的臉又在元思那雙浸滿水霧的眼睛裡,化作了澤榮的模樣。
無論過去多少年,他後來再拜的這位師父,仍是這般仙風道骨。
元思聽到他輕輕地喟嘆,那雙眼睛裡滿是複雜,「元思,輪迴之境的那座橋,你去了三次。」
「可惜這麼多年,那座橋下的忘川水,還是沒能洗去你的執念。」
澤榮閉了閉眼,「可恨為師……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當澤榮和茂德的身影逐漸在元思的眼前消散成煙,他又終於看清呆立在不遠處的葉霄。
那是他輪迴成為葉尋的這些年來,唯一陪在他身邊的,至親的弟弟。
無論元思如何厭惡自己投身為妖,他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也還是沒能討厭得了這個傻乎乎,又總是往他面前湊的弟弟。
也許元思這兩世要渡的有情劫,愛情始終沒能圓滿,但葉霄給他的親情,卻總算使他留有幾分惻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