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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知道的,她的眼睛總會有徹底失明的一天。
那早已是她永遠都沒有辦法掙脫的命運。
但此刻,贏秋覺得自己至少還有一點是幸運的。
那個早春時節,他第一次走進她家的院子裡,後來的淅瀝雨聲,還有他溫柔清冽的嗓音,都是那番春寒料峭里,唯有她一個人可以聽清的春景。
他怎麼會那麼好啊。
好得讓她只要一想他,就會變得很開心。
「小蓮花,」
在此間的靜謐里,傅沉蓮忽然聽見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兒在喚他。
他原本一直在盯著自己手腕上的腕錶,心裡一直在估算著時間,卻聽她忽然的一聲,便讓他什麼也忘了數,忙偏頭去看她。
「其實我看不見日出也沒關係,看不見顏色也沒關係,我忽然覺得,看不見這些,天好像也不會塌下來……」
她的聲音清晰柔軟,再不像他昨夜裡見過的那樣眼眶和鼻尖都染著可憐的紅,「我覺得我至少有一件事很幸運,」
她抿了一下嘴唇,笑起來,「至少我喜歡的人,他也喜歡我。」
這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最好的事情。
她的眼睛看不見,她甚至無法想像他究竟該是個什麼樣子,但是失去了眼睛,她反而更容易去聽清自己心裡的聲音,更容易感受到身旁的這個他給予她種種的溫柔保護。
「我想我也該試著去接受這樣的自己,沒有什麼是習慣解決不了的事情,我以後也不會在因為這個事情難過。」
無論好與不好,這終究都是她自己。
失去眼睛,並不代表她的人生就停在這裡,再也不能繼續。
生活有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
它很苦,可當你試著去接受,去用更溫柔的方式化解這種苦,那麼也許也會有餘味回甘的時候。
贏秋摸索著把手裡的杯子放到一邊,然後她又試探著去抓他的手臂,然後往他的懷裡鑽。
她的雙手抱住他的腰,她的臉就靠在他的胸膛,她彎起那雙沒有神光的眼睛,仿佛她從未如此輕鬆快樂過,「真的很謝謝你,小蓮花。」
她的聲音離他很近很近,「你讓我不再討厭我自己了。」
稍顯凜冽的風聲里,唯有她的聲音裹著朝陽都沒有的溫度,「我真的很喜歡你。」
什麼自卑怯懦,都好像根本比不過她此刻因為他而熾熱溫暖的那顆心,他像是一束陽光,義無反顧地向她奔赴,她又有什麼理由不去回應他為她付出的每一分努力?
此刻的贏秋,已經不想再像以前那樣考慮太多,那樣只會讓她更加怯懦。
仿佛曾經那再多的不幸,都能因為這樣的一個他而變得不再重要。
而彼時,在被她抱住的剎那,傅沉蓮就已經僵直了脊背,他聽清了她所說的每一句話,也仿佛聽清了她的心跳聲。
她是那麼單薄纖瘦的姑娘,此刻在他的懷裡,也是小小的。
他低眼怔怔地凝望她的後頸,在她說出「我真的很喜歡你」時,他的眼眶裡就有一滴透明溫熱的濕潤落下來,浸潤在她的衣服上,染成小小的,更深的一抹痕跡。
臉色蒼白的他眼尾已經泛起胭脂般的薄紅,不遠處的朝陽瀰漫散開的金色光芒刺激得他纖長烏濃的眼睫顫了又顫。
她不知道,在他來到這裡,在他還沒有這樣耐心地,小心翼翼地幫著她走出失明的陰影之前,是她先在另一個未知的世界裡,救了他。
是她先毫無保留地給了他所有的關心與愛,讓他因殺戮血腥而逐漸冰冷的血液,逐漸又有了屬於一個正常人的溫度。
她該是他唯一貪戀的溫度。
他曾是父親牢牢掌控在手裡的傀儡,是替他殺盡天下妨礙他大業的那些宗門人的一柄劍,是不需要有任何自己的思想和自由的殺人機器。
她也許並不明白,傅凜對他來說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夢魘,那是比穿在他骨髓關節里的跗骨絲還要更加令他恐懼的存在。
從兒時便深深根植在他心裡的那種懼怕,成了他無論用多少年都沒有辦法消解的折磨。
直到現在,他也還會常常夢到傅凜,夢到那些骯髒混亂的歲月。
在那些被傅凜掌控的人生里,他連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
他從來不曾從那些過往裡解脫出來,但是她,卻讓他變得沒有曾經那麼厭惡活著。
至少她是那浮世塵埃里,他眼中最為明淨清澈的人。
掙脫傅凜的掌控後,那冗長的百年歲月里,他從來都是為了她而活著的。
從前是,現在也是。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有趣到可以支撐著他活下去的人和事,從頭到尾,也不過只有她而已。
此刻,傅沉蓮忽然看清她後頸衣領里慢慢浸潤出的淡金色的痕跡,他知道,那是他的花瓣徹底同她的血肉融合在了一起。
於是他彎起那雙染著水霧的眼,又一顆淚珠無聲掉下來。
與此同時,贏秋只覺得自己的眼睛仿佛是被火在灼燒一般,她緊緊地閉起眼睛,再睜眼時,卻不防被亮光刺激得再一次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贏秋幾乎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但當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原先籠罩在她眼前那一片濃深的黑早已不見,她在這清晨朦朧的薄霧裡,看清了那棵巨大的銀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