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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凜是個追求大道無情的瘋子,作為仙宗的宗主,他厭惡一切妖魔,卻又總是會因為自己的貪念私慾而暗地裡殘害同門。
他曾說,傅沉蓮是他最滿意的作品,但同時,傅沉蓮也該是他最深的恥辱。
這該是怎樣矛盾的心理,傅沉蓮從來都不了解他這位父親的想法。
可是贏秋不一樣,在那樣一個混亂危險的世界裡,她明明是個連自身都難保的小瞎子,她甚至都從未看清過他的模樣,可到底還是她,甘願陪他度過那些狼狽的歲月。
從眾人眼中的靈虛宗光風霽月的少君,到千門萬宗唾棄追殺的蓮妖,從來也只有她,肯將他當做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的人生明明從一開始,就被傅凜毀了。
後來,又被他自己毀了。
什麼家人,朋友,臣子,他都失去了。
可唯有她,經寒暑,至歲暮,始終如一。
也許,所有的苦難真的都已經過去了,傅沉蓮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心安過,只是在這巷子橙黃明亮的燈火里看著她,他就覺得好像什麼都是值得的。
他看著她,慢慢地往前,眼睫卻在越發縮短的距離里,一直顫抖個不停。
他輕抬起來的手也有點顫,卻仍舊捧住了她的臉。
她手裡仙女棒火花的光映在了她的那雙眸子裡,他只看著,就有些沉迷。
此刻的他仍然羞怯緊張,又忽然閉起眼睛,在她的目光中,輕輕地親吻了她的眉心,是那樣虔誠又珍重。
原來平凡,真的很好。
如果他真的是一個凡人,那該有多好。
眼眶微紅,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心頭為何湧起那些酸澀的感覺。
後來,在夜風裡,在這長巷的綿延燈火里,贏秋忽然聽見他開口,仿佛滿懷期盼一般:
「阿秋,你還會陪我過很多個新年嗎?」
好像模糊中,也曾有人這樣小心翼翼地問過她。
贏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掉眼淚,此刻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到底該是怎樣一種感受。
「會的,小蓮花,」
她只能望著他,很認真地告訴他,「我會陪你過一輩子的新年。」
而傅沉蓮伸手用手指輕輕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他彎起那雙漂亮的眼睛,好像眼瞳里從來都只映著她的影子,他小心地把她抱進懷裡,就靠在她的耳畔,「那我,再相信你一次。」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為著她曾經的出爾反爾找了藉口,又原諒這個藉口,再傻傻地相信了她。
這夜,本該是一場美夢。
可是傅沉蓮在漆黑的臥室里閉上眼睛,卻再一次夢到了傅凜。
「沉蓮,你以為沒了跗骨絲,就能徹底擺脫我?」夢裡的男人笑得張狂瘋癲,「我是你的父親,你的生死本該由我掌握,你也不要妄想脫離我的掌控。」
好像有一隻手攥著他的脖頸,那種強烈的窒息感令他從噩夢中驚醒,可在這漆黑的室內,他卻真的在那一束暗光里看見了傅凜的身形。
「沉蓮,你說我是不是該懲罰你的不聽話。」傅凜的聲音從來如此平靜沉穩,可就是這樣清淡的語氣下,隱藏了無數不為人知的陰暗與病態。
當傅沉蓮對上傅凜的那雙眼睛,那種被跗骨絲掌控的感覺襲來,令他渾身的骨肉關節都產生了劇烈的疼痛,他被桎梏著,甚至連動都不能動。
渾身都已經在痛得發抖,他的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在懸在半空,被暗光托著的男人,連聲音都幾乎是從齒縫中艱難發出的,「滾……」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半人不妖的雜種,你卻妄想擁有那些不該有的東西,傅沉蓮,你別忘了你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能讓你生,便能讓你死。」傅凜手中暗紅的流光就如同絲線一般飛出,連接著傅沉蓮的身體,他只輕輕動一下手指,就令傅沉蓮肋骨劇痛,仿佛被一把利刃生生截斷一般。
「你的母親這輩子最不該的,就是硬要生下你這個先天不足的兒子,如果不是生了你,如果我不是為了替你續命而將你的魂靈煉化在那顆玄蓮花種里,你母親便也不用死。」傅凜提起了那個女人,那是一個過分柔弱的女子,是他在入得仙門前,在凡塵里迎娶的妻子。
他是靈虛宗千載以來天資最為出色的弟子,而當時的靈虛宗宗主膝下無子,於是不過百年時間,他便從得道升仙的師父手裡接過了靈虛宗宗主之位,而他不棄糟糠,將身為普通凡人的妻子風光地迎進靈虛仙宗里的事跡也在人間廣為流傳。
此前為了留住妻子的性命,傅凜煉製了許多的丹藥為其續命,所以他的妻子作為普通凡人,也才能再與他一同活過百年。
可就是他曾經親手煉藥,小心呵護百年光陰的妻子,最終卻被又被他親手殺死。
傅沉蓮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也從來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模樣,唯有一支玉蝶髮簪,算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跡,傅凜將有關她的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包括她曾經住過的那間屋子,可傅沉蓮在他的身上,也曾看過那支玉蝶簪,他兒時偷偷拿來看過,他知道那上頭還刻著他母親的名字。
外面的許多人都說,他的父親很愛他的母親,那該是世人最為艷羨的,所謂生死不渝。
可傅凜卻在傅沉蓮有記憶起,就告訴他,他的母親,就死在他這個父親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