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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秀林還有三個姐妹, 乃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兒, 上到父母,下到妻子、姐妹,全都指望他能皇榜高中,然後提攜家裡。
「他壓力好大的,」方秀林的同窗, 一個叫鄭真的學子唏噓道, 「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讀書, 走在路上也在背書, 真的很努力了。可我有幾次去喊他上學,每次都聽見他家人在翻來覆去地叮囑他一定要用功,三句話離不開一定要考中,不能辜負了家人的期望云云……」
「是啊,」另一個同窗也道, 還做了個抓頭髮的動作, 「我們是室友, 每天都看見他一把一把的掉頭髮,可慘了。」
書院每半個月放一天假,本地學生可以回家探親,外地學生可以出去玩耍休息, 也可以選擇將假期積攢起來,等到年底一併休息。
鄭真嘆了口氣,「我們的家境都差不多,方秀林家裡可能更困難些,他是把姐妹的彩禮都拿來繳了學費的。」
說到這裡,他猶豫了下,「其實論理兒,我不該說這話,可,唉,讀書其實真的要看天分的,方秀林的資質很一般,先生也說他詩文僵化毫無靈氣,就算再讀下去也希望渺茫,我們都怕他把自己逼死了。與其苦熬到五六十歲才中個不上不下的老秀才,還不如趁年輕學個手藝,也好養家餬口。」
其他人雖未開口,但都默默點頭,顯然也十分認同。
說話的鄭真等兩人已中了秀才,其餘幾人也頗有希望,這話也算誠懇了。
大家每日除了讀書,還能擠出時間做些抄寫、作畫之類的雜活兒賺取花銷,可方秀林每日吃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苦讀,死的時候已經二十四歲,兒子都快三歲了,一文錢都沒賺過……
度藍樺難免想起十二歲就中了廩生的肖明成,以及馬上要向父親看齊的肖知謹,覺得天分這種事真的是要命的,「那你們勸過他嗎?」
天下何止三百六十行,方秀林也不是不能吃苦,既然讀書不成,何必非要在同一棵樹上吊死?
鄭真等人對視一眼,都是苦笑,「他本就戰戰兢兢的,誰敢跟他說這話?」
萬一刺激出問題,誰能擔起責任?
不到黃河心不死啊,且方秀林背負著全家的希望,就算他自己想終止,家人也未必肯的。
太過殷切的期望實在過於沉重,許多時候不恰當的關愛反而成了枷鎖……想到這裡,度藍樺忍不住也跟著嘆了口氣,「那他平時都喜歡做些什麼,有沒有跟誰結仇?」
「他整日把自己悶在房中讀書,哪裡有機會與人結仇!」鄭真嘆道,「當初也是我們看他實在太累了,人都快出毛病了,這才硬拉著他出去散心,結果……是我們害了他。」
沒想到直接把人給散沒了。
照鄭真等人的說法,方秀林生前壓力極大,明顯有點心理問題,這種人如果自殺很正常,但偏偏是死於他殺,這就很說不通了。
度藍樺死活想不出方秀林跟葛大壯和胡興業之間的聯繫,幾位學子也表示方秀林每天除了在學裡就是回家,絕對跟那兩人素不相識。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從淅瀝淅瀝變成嘩啦嘩啦,吵得人心煩意亂,放眼望去但見天地間一片迷濛,街景和草木都朦朦朧朧瞧不真切,唯余連天接地的巨大雨幕。
度藍樺實在想不出誰會殺這麼一個渾身上下都透著悲劇色彩的窮學生,更想不通他會被捲入怎樣的糾紛。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困在迷宮裡,左碰右撞出不去了。
難道查到最後,只是一個貧苦學子死於意外:變態殺手隨機選中了他?
她不死心,「那方秀林死之前有沒有受過什麼刺激,或者說有沒有什麼比較反常的舉動?」
眾學子面面相覷,「反常?」
眾人都開始冥思苦想,一時間廊下只有嘩啦的雨聲迴蕩。
院中大叢大叢的繡球花開得如火如荼,雨水順著被沖刷得乾乾淨淨的綠色葉脈流下來,無數細小的花瓣擠成的巨大花球正在風雨中搖擺,像一群長著大腦袋的小人兒,看上去竟有點憨態可掬。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啊了聲,「你們記不記得大概四年前的那次,就是他家裡人還來學裡鬧的那次……」
稍後度藍樺又找到公學的院長,核實鄭真等人口中方秀林生前的情況,確認無誤後,又意外得知當初方秀林其實是被額外開恩錄入的。
當年公學只準備招15個學生,方秀林考了17名,本不在錄取之列,但是他連夜登門苦苦哀求,院長憐他一片誠心就點頭答應了。
那年公學破格多招了兩個學生,最後一名就是方秀林。
入學之後,方秀林確實像自己承諾的一樣玩命讀書,成績曾一度擠進過中游。無奈隨著教學深入,越來越多的知識和技巧需要依靠悟性領會,單純勤奮所能起的作用越來越小,方秀林跟別人的差距也就越來越大,原來靠刻苦爭搶來的一點起色漸漸消失。
在每月兩次的考核中,他的排名日益倒退,從拼到的中游漸漸落到下游,然後一連數次考核都墊底。
從剛才幾位同窗口中得知,方秀林在大約四年多前有一段時間格外失魂落魄,時常像撞鬼一樣神遊天外,連書都讀不進去,成績之差不斷刷新公學下限。院長一來不想自己書院的名聲被拖累,二來也想讓他及時止損,趁年輕還能再起爐灶,找個活干。
再說起此事,院長也是無奈,「人人都想皇榜高中,可三年一屆,每次才取三百人,對那些天賦中上的學生來說尚且難如登天,更何況是方秀林?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情。老夫勸他,本也是好意,誰知,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