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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雙腿盡廢之後,他便深居簡出,即便做了大魏的攝政王,多數時候也只是待在殿中批閱各種奏摺,極少出門,更不必提出宮了。
但是瓊夫人跟他太像了,都是驟然遭逢大難,蟄伏多年只為復仇,一朝功成之後徹底失去目標。
可是他已經有了新的目標,從那令人絕望的漩渦之中掙扎了出來,她卻還在裡面。
見到她的第一眼,桓羿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她已經心存死志。
他看著她,就像是看著從前的自己,於是原本出口的話就變了。他說,「夫人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
她面上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說得那麼直接。
桓羿又說,「人的眼光能殺人,言語能殺人,可是你看,他們並不敢真的衝上來殺死你,所以只能用這種詭道。他們比你想像的更弱,而你,也比自己想像的更強大。」
「我不如殿下。」瓊夫人回過神來,輕輕搖頭,「決心去死,其實比活著難多了。」
桓羿皺眉,「我也不過是個身體殘缺之人。」
瓊夫人看著坐在輪椅上的人,大概說不出「心靈上的殘缺比身體的殘缺更可怕」這樣的話,於是只能保持沉默。
「連我這樣的人也依舊在掙扎求存,你又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活著?」桓羿再次道,「如果你沒地方可去,那就留在我身邊吧。我這裡,正缺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提供一處庇護之所。如果即便這樣,她也依舊無法接受,那麼桓羿也不會強求。
人的命,本來就握在自己手裡。
瓊夫人失神了許久,回過神來時,突然提出了一個有些莫名的要求,「殿下,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嗎?」
桓羿卻沒有追問原因,只是朝她伸出了手。
她握住他的手,並沒有半點冒犯的意思,只輕輕握了握,很快就鬆開了。桓羿這才察覺到,她的手指涼得像冰塊。
但她卻似乎已經徹底緩過來了,斂衽鄭重地朝他行了個禮,卻不是應答,而是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殿下覺得,瓊奴這個名字如何?」
「你不願意為奴婢?」桓羿聽懂了她的意思,不由失笑,「我並不缺伺候的人,倒是身邊還缺個打理瑣事的女官。」
他想,若是她不願意,其實也還可以為她安排別的去處。只是他從她送來的那些資料里,看出她的才能,覺得若只是隨便把人安置下去,有些可惜了。
好在這一次,她並未拒絕,只是提出了另一個要求:她想改個名字。
「以奴為名確實不合適,但瓊是天上仙葩,似乎沒什麼不好。」桓羿道,「不如改掉後一個字。」
瓊夫人聞言,卻忽然笑了一笑。攝政王這句話,竟與當初為她賜名的夫人所說的,一模一樣。
那時,她剛得知自己的新名字叫瓊奴,第一反應便是不喜這個奴字。但是夫人說,女子自稱奴、自稱妾,都是很尋常的稱呼,加在名字上,也沒有任何侮辱人的心思,倒是更能引人憐惜。
然後她又說,「何況瓊字可是天上仙葩,我翻遍了辭海才挑出這麼一個字來,你還有何不滿?」
那個時候,才十幾歲的瓊夫人說不出任何不贊同的話,但是十多年後的今天,她已經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了。她對攝政王道,「正是因此,才要改掉。瓊是天上仙葩,我卻只是路邊雜草,可以肆意踐踏的存在。既如此,又何必自欺欺人?」
攝政王沒有反駁她的話,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問,「那你想叫什麼?」
「假作真時真亦假,世事炎涼人自知。」她說,「以後,我就叫……甄涼。」
名字,通常是寄寓吉祥之意,代表人們對未來的美好想像。這個名字,很顯然並不是。但桓羿沒有反對,寓意美好的名字,她沒有從長輩那裡得到過,而這個新的名字,是她可以自己把握的東西。
於是,攝政王身邊就多了一位甄夫人。
桓羿待自己身邊的人很好,但或許是知道她經歷坎坷的緣故,對她總會格外看顧兩分。有什麼好東西,都會特意給她留著。
一開始,她冷淡而沉默,除了自己分內的事之外,別的什麼都不管。但漸漸,被周圍的環境所浸染,她也慢慢放鬆下來,開始跟其他人接觸,說笑,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種關注與看顧,是什麼時候變了質,就算是桓羿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的生命里,除了母妃之外,沒有任何過於親密的女性。如忍冬和半夏,是婢女,更是家人,性別反而模糊了。
可是她不一樣。
在照顧他的日常起居時,她是溫柔的,體貼入微,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她都先想到了。在處理政務時,她又是睿智的,可以及時理清一件事背後的暗潮與關係,幫助他迅速掌控局面。就連琴棋書畫,她也頗有見地,每每總有發人深省之語。
這樣一個人,可堪稱知己。
可是,也僅此而已。
保持這個讓彼此都最安穩、最舒適的距離,是他跟甄涼之間的默契。
因為他們是一樣的人,都拖著沉重的過去,既承擔不起對方身上的另一份重量,也不願意讓自己身上的重量壓垮對方。任何一點變化,對如今的他們來說,都可能帶來難以預料的意外。
所以,現在這樣就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