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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冰涼的涼。」
桓羿還沒說話,成總管在一旁先覺得不妥了,「甄女史,這個名字未免也太——」聽著就不是什麼好兆頭。
甄涼倒也不辯解,看向桓羿,「殿下若不喜歡這名字,也可以另外賜名。」
這當然不是她的原名。她本來是沒有名字,在那戶人家裡,只有一個指代身份的「大丫」而已,哪裡有什麼體面的名字?至於後來——後來,倒是有人精心給她取了名字,但那就像是給漂亮的玩意兒取個風雅的名字,為的是抬高身價。
再後來,甄涼在桓羿的照拂下進了宮,桓羿問她可要改名,甄涼便毫不猶豫地改了。
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因為那戶人家姓賈,所以她姓甄;因為半生漂泊,心早就死了,所以她名涼。
那時,桓羿似乎也是不贊同的,但他是這樣一個溫柔的人,不會隨便否決別人的意思,只說,「名字而已,由著你自己的意思便是。但是我希望你入了宮,就拋卻前塵往事,好好過日子,說不定哪一日心就又熱了。」
他沒有說錯。
而將這顆心重新溫暖過來的人,正是他自己。
甄涼沿用這個名字,只是習慣了而已。但假如桓羿不喜歡,換掉也無妨。她早就已經從那些沉窠之中掙脫出來,不再需要一個名字來標榜自己的態度了。
然而桓羿的關注點並不在這裡,隨意地搖了搖頭,「並無不喜,不過是個名字。」
他轉過頭,看向面前的桌案,似是隨意地道,「我要抄一卷《金剛經》,缺個人磨墨。皇嫂既然遣了你來,就跟著伺候吧。」
「是。」甄涼應了一聲,走到桌旁,先取小水壺往硯台里加了水,然後又挑了一塊墨錠,低頭磨墨。桓羿也沒有看她,而是拿起面前的金剛經翻看。
成總管見沒自己的事,便默默退下了。
直到墨磨好了,甄涼放下墨錠去洗手時,桓羿才突然開口,「昨日的月餅,味道很好。」
甄涼洗手的動作一頓,片刻後才道,「承蒙殿下不棄,不勝榮幸。」
「過兩日中秋時,再做一些吧。」桓羿道,「正好供在父皇母妃靈前。父皇喜歡火腿餡兒的,母妃——」他看向甄涼,輕聲問,「你可知母妃喜歡什麼餡兒?」
這個問題有些突兀,但甄涼早已預料到了,她洗完了手,拿起帕子慢慢擦拭,也低聲答道,「蓮蓉餡兒。」
宸妃的閨名,正是連蓉。
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應該沒有幾個。桓羿確定了自己的猜想,定定地盯著甄涼看了半晌,才說,「你果然是母妃留給我的人?」
甄涼微微一愣,完全沒想到桓羿竟然自己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但轉念一想,對於不知情的他而言,好像確實是這樣才能理順其中的邏輯。既然如此,她也就沒有必要再編藉口了。
因為側對著桓羿,所以對方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甄涼收起驚訝,適時地轉過頭來,面向桓羿,「此事我不能說,殿下若覺得是,那就是吧。」
這句故弄玄虛的話,並沒有改變桓羿的想法。他雙目鎖定甄涼,沉聲問,「你這般遮遮掩掩,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甄涼抬起頭,看向桓羿。她生得一張小圓臉,本來應該是很和氣的面容,然而此刻,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毫不躲閃地迎上桓羿的視線,顯得有些咄咄逼人,「我只是想告訴殿下,宸妃娘娘若是知道你現在是這個樣子,恐怕死不瞑目!」
「你胡說八道什麼!」桓羿幾乎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而顧慮著聲音太大會被人聽了去,他又不得不強壓憤怒,重新坐下去,盯著甄涼,咬牙切齒地道,「你最好能給我一個解釋!」
「我沒有解釋,只有一個問題。」甄涼不閃不避地看著他,半點都沒有他退縮,「殿下難道就沒有想過,當年你才十五歲,還未成年,還未成家,宸妃怎麼捨得下你,為先帝殉葬?」
桓羿狠狠地咬著唇,指甲死死掐進手心,才將那股滔天的憤怒壓制住。
他怎麼可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不知道想了多少次,問了多少次,可是那個能給給他答案的人,已經永遠不可能說出話了。所以他只能自己替她找理由:她與父皇鶼鰈情深,顧不上他這個兒子了。
可是這個答案,又是如此地讓桓羿怨恨、不甘。
如果可以被輕易拋棄,那他到底算什麼?
這三年的渾渾噩噩,固然是因為悲痛,更多的卻是因為由這個問題而來的自我厭棄。既然沒有人在意,沒有人期待,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桓羿眼睛發紅地看著甄涼,眼眶裡幾乎要滴下血來。
甄涼走過來,隔著桌面伸出手,覆在了桓羿緊握成拳的手上。她微微彎下腰,幾乎是湊到桓羿面前,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有沒有想過,那根本……不是她的選擇。」
仿佛有一片無形的雷霆在桓羿耳邊和腦海里同時炸響,炸得他暈頭轉向,甚至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淚不知何時已滾落下來,他反手攥緊甄涼的手腕,「你說什麼?」
「我說,娘娘並不是自願殉葬,她是被人逼死的!」
又一道雷霆劈頭落下。
但這一次,桓羿卻在一瞬間變得無比清醒。他看著甄涼,沒有從她眼中看到任何說笑的成分。——這本來也不是一件可以用來說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