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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文帝抬眸看過去,好奇地問他道,「令珩可是喜不喜歡這樣叫你?」
不叫字也不叫名,偏愛喚姓。
坐了這一會兒,聽陛下說話,納蘭忱莫名鬆散下來,輕笑著點頭,「父皇怎知?」
文帝低笑道,「你衛寧姑姑也喜歡這樣叫我。」
他不由得沉嘆了口氣,「令珩太像她了。眉眼,脾性,都很像。」
「我知道朝野上下沒人敢提衛寧,我也不願意去想她……」
納蘭忱抿了抿唇,驀然道,「父皇其實很想念衛寧姑姑,是不是?」
陛下眉眼懷溫和柔意,輕聲道,「是,我真的很想她。」
想念處處護他的阿姐,想念最初和納蘭忱一樣純粹乾淨的自己,最真摯的快樂。
「我想她是真,恨她也是真。可如今半輩子過去,連恨都快淡了……似乎我不恨她了,她就將要徹底消逝在我的生命里。」
納蘭忱安靜地聽著,他恍惚看進父皇眼底,似乎能看見那個張揚肆意、快沒人記得的文小王爺。
「我恨她兵權在握捲入朝堂,恨她將我作傀儡,推我上皇位。她分明是這世間最懂我之人……」
帝王落淚,當是無人可感同的痛徹心扉。
納蘭忱好像看到了父皇眼角尚未凝落便被指尖不動聲色拭去的清淚,卻又好像是他的錯覺。
「納蘭,父皇知道你不是想要當皇帝,我知道。」
最平淡的一句話,深刻地觸及他心底,納蘭忱眼底輕潤,捏緊手下的衣袖,「父皇,只要大郢強盛太平,兒臣即便不入朝也無妨。」
文帝看著他,目光千絲萬縷,是納蘭忱看不分明也辨不清的複雜。大抵有釋然和慈愛,悵惘和不忍。
他看了納蘭忱半晌,不禁低頭扶額沉笑,納蘭忱不明所以,也不知父皇笑什麼,只知從未見父皇笑的如此開心。
後來他才知道,父皇是看他那副蠢樣子,和他年輕的時候太像了。
*
格里中境,鎮襄候呈軍報傳京。
戈番邊防多次試探滋事,後幾名兵士擅越境線,淌過界河線。
八方鄰國相定和平年數載,雙方未動刀兵。大郢駐守邊防將士迎前交涉,阻其越境,後數將遭彼國構陷身亡。
慶川軍援至,壓退入侵,中境邊界,不妨滋生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戰事。
呈報書,吾方傷數輕者,而退戈番邊軍,死傷數百。
與此同時,桑邶一詔和書傳抵上京。望與大郢長久交好,相定和平。
「桑邶求和,孤當真是怎麼看都覺得有詐。」納蘭楮按了按眉心淡聲問,「溫卿可是看錯了?」
溫庭之將詔書呈上抬眸道,「殿下,送這封求和詔書的並非是賀林王,桑邶易君了。」
納蘭楮睜開眼睛,眸底深色,他微眯著眼睛有些意外,「易君?」
契雅公主的死,令戰事未起。在此期間,桑邶皇族內部易君改位,賀岐王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收回軍隊,快馬傳求和書至大郢。
賀岐王此人,溫庭之略有耳聞。是個不涉朝堂的閒散王,對爭權奪位似乎並沒有什麼興趣。若非桑邶欲挑戰事,想來他不願意也不會被推上位。
「易君。」
納蘭忱輕笑了聲,倦怠地敞懷躺在寬大的龍椅上。
他望著龍飛鳳舞的雕欄房棟,目色漣轉,深不可見。
溫庭之看了眼御桌上未折合的呈書,嗓音溫淡平和,「邊防盡退入侵,戈番傷亡慘重,意欲求降,如今大郢全然掌局。」
他看著龍椅上眼睫如鴉羽懶散輕掃的太子殿下,停了片刻問,「殿下,是進是退?」
是進是退……
原本,他能毫不猶豫地揮兵攻入他國疆土。
溫庭之問這句話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猶豫什麼。
是因為賀岐王求和,還是因為納蘭令珩不知死活地給他講的道理?
誠然她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但不可否認,她尋到了他的七寸。
大郢最令四海畏懼也最強大的,正是無可比擬的瑰麗底蘊和國之風範。
強而不傲恃,民族有脊樑。
好比軍報所書那幾名最初以身作擋冷刃刀劍的將士,臨犯侵者千百淌水過境,手無寸鐵而敢以單薄肉身敞懷護著身後每一寸國土,這是世間最清澈的真心和最崇高的孤勇。
此乃他大郢江山。
納蘭楮漫然地勾了勾唇,慵懶疲倦地枕著手臂,闔目啟唇。
漫不經心的嗓音擲地沉著,似嘆似慨,「退兵罷。」
狼煙烽火,熄湮於此。
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最意料之外的結果。而雖意料之外,其實又在情理之中。
慶川軍回朝,太子歸璽。
聖旨傳,易儲君,位居信親王。
許多事情一同發生,幾乎應接不暇。
秦書尚未從易儲君的聖旨中回神,便收到了慶川軍歸京的消息。
她來不及多想什麼,連忙出門,恰好看見了緩緩停在上卿府門外墜溫字玉牌的馬車。
「庭之?」
溫庭之掀開車簾朝她伸手,「上來。」
秦書笑了笑,跑過去拉著他的手上馬車。
「你是專程來接我的?」
「不然呢,溫府和上卿府可不同路。」
秦書皺皺鼻子,想起來問他,「對了,我剛才還在想陛下的聖旨,怎麼忽然就易儲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