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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懷堂嗓音有顫痕, 裴郁卿伸手穿過鐵欄間隙, 抬扶他手腕,微微用力, 「蘇伯。」
他喚了稱呼, 蘇大人眼裡已然有了淡碎的光。
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裴郁卿信臣並不多,因為他不需要黨臣。願意聽命於他的, 只有兩種人。一是心甘情願,只要他有用的上的地方,在所不辭。二是命脈在他手上, 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但必須和血咬牙為他辦事的人。
蘇大人於他是如師的長輩,他絕不會放棄。
「蘇伯,今天是陛下壽辰,我想到時候宴上陛下一定會提及邊境之事。仗不一定眼下會打,但恐怕難免。」
蘇懷堂沉吟片刻,看向他,「慶川軍那邊怎麼樣。」
「無事,我想今夜,陛下就該正式下詔任命了。」
「好……無論如何,你萬事當心。」
「是。」
裴郁卿頓了頓,開口道,「蘇伯,我有辦法保你,相信我。此番累及蘇氏滿門,太子也討不了好。」
蘇懷堂看他良久,語氣微肅,「九如,不要做浪費的事。」
裴郁卿斂目未言,蘇大人沉聲道,「蘇家門楣早已潰敗,族氏四分五裂,他們幹的一樁樁爛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九如,我愧的是對不起蘇氏列祖列宗,對不起你。」
蘇懷堂抬了抬手上的鐵撩,道,「我知道你有辦法,可我解了這枷鎖,再走出這大理寺的門。蘇氏門楣,在史冊上就是難堪的一筆。當年的陸氏,是有清白後人換骨重生,可我蘇家,無人可繼。」
「蘇伯,只要你在,蘇氏就可以重振。」
裴郁卿心沉了一分,似只一瞬便清楚了某些不可動搖的心思。
蘇懷堂笑了笑,嗓音平靜勻穩,「九如,此次我進大理寺的罪名,你是知道的。」
他知道。
在其位私扣天下章奏,涉及中樞,攏權之逆。
裴郁卿喉嚨生澀,無端的涼意仿若自牢獄地底最深處漫上來,侵入身脈。
「唯中樞才清楚的有關邊國頻頻調兵在我大郢邊境的消息還未昭告,只要我踏出這道門,私扣天下章奏的罪名,就會變成『私壓邊國欲犯大郢國土重奏『之罪,判國的帽子,就會名正言順牢牢地戴在我頭上,釘在蘇氏門楣上。」
這便是太子殿下最高明之處,他清楚一個歷朝而來的族氏最高貴的門楣,更清楚一個清正廉律的忠臣赤心。
蘇氏支系龐大,一潭泥濘,太子可以輕而易舉地利用這泥潭。縱然蘇大人再清白,他也逃不開。
這同樣是裴郁卿沒辦法改變的東西。
他能保蘇大人的命,能將這莫須有的污名從他身上洗乾淨,但卻沒辦法將這恥辱釘從蘇氏門楣上摘下來。
「九如,你不該再費心在我身上。你也該知道,我不會走出這裡。」
「那我也要救!」
他抑聲低沉,眼尾薄紅,執擰不悟,「蘇伯,只要你活著,你活著就可以洗清蘇氏,可以像長寧年間的陸氏一樣,將蘇家一門換骨重生。」
聞言,蒼涼的目光遙遙遠矣,輕聲呢喃,似能在深暗的夜路看見遠處的淡光,隱含期許。
「那時候,該是信親王在位了。」
裴郁卿手指骨節泛白酸疼,他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改朝換代之後,便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洗的乾乾淨淨了。而最終若是太子殿下繼位,那就更是遑論。
蘇懷堂知道他執著什麼,知道他痛心什麼。他活了大半輩子,裴郁卿可謂是他自心底認承的紫薇星。
天降之才,有他,和他身邊的每一個孩子,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大郢坦蕩光明。
他亦有幸輔他一路,看他一步步走到最高處。
「九如,蘇伯無憾無悔,往後也只要你好好的就成。你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你可以辦到。我唯一想求你的,就是蘇寒憐……」
提及此,是痛心疾首,「我這個女兒,愚蠢混帳……我只求你念她是被利用,放她一條生路……」
「蘇伯放心。」
裴郁卿抬眸,眼底是堅決難化的執念,牢獄暗窗始終不變的一縷淡光,顏色仿若深了些。
「任何事情,我都有辦法解決。」
蘇懷堂了解他的心性,他沒有再勸他什麼。裴郁卿離開前朝他深深揖禮,未見那如山的蒼眸平靜之下的欣慰釋然。
身後的目光一直目送至他身影消失在牢門白光盡處,在沉重的監牢門合上的那一刻,窄光刺目。似直至雲端的天梯盡頭,那長松不危的滄桑之骨,抬袖低俯,是為臣最忠之禮。鐵鐐自最遠處脆聲迴蕩,絕然閉藏在沉門之後。
*
進宮的路上,秦書一直看著裴郁卿。
他坐在她左側,她抬眼便能看到他。
從上馬車至今,他始終半斂眉目,安靜沉默,睫毛遮著半道光影,看不到眼底神色。
秦書沒打擾他,直到掀車簾看著快到宮門,才拉他回神。
她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語氣輕聲,「裴郁卿。」
他終於抬眼,收回思緒,回手握著她。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著你走的。」她不問他原因,只想告訴他,上輩子是並肩而行,這一次是攜手同行。
他手掌撫在她臉側,目光邃然,「我知道。」
秦書微微彎著笑,馬車停下來,她牽緊他的手,「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