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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是無盡的雪原,雪原的盡頭,有一座高聳的懸崖,崖壁上有一朵雪蓮花,他要去摘下那朵花,救娘。
快點跑、快點跑,小無陵滿腦子只有這一個念頭,快點摘下來,娘中毒了。
可他一直跑、一直跑,卻怎麼也跑不到盡頭。風雪瀰漫,他低下頭,看不見自己短短的手腳,只看見太陽底下,白色的雪地上,他自己的影子,突然多了一個。
多出來的黑影,在雪白的雪地上靜靜注視著他。
小無陵很害怕,他扭頭就跑,一直跑,一直跑,風雪依舊,但這次,他順利爬上了那座懸崖,摘下了雪蓮花。他再低頭,雪地上白白淨淨,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
蕭無陵捧著這朵絕世雪蓮花,回到了北齊國都,然而他的娘並沒有等到,在他回來的前一天,已七竅流血,毒發身亡。
那毒,便是秦國人下的。
而那朵雪蓮花,則被收進國庫,奉作北齊至寶。
父皇誇了他幾句,但他只是個不受寵的三皇子,並沒有因此得到什麼嘉獎。蕭無陵便這樣一直長大、長大,直到成年的那一天,晌午時分,他站在院落中,太陽當空照,忽然——
蕭無陵看見,他的影子,漸漸地,分出一個頭、肩膀、兩手、兩腳……
多出來了一個!
那道漆黑的影子,亦如當年,在白花花的陽光下,死死盯著他看。
……
蕭無陵猛地驚醒!
額角微汗,他喘勻了呼吸,漸漸平靜下來。朝床頭燭光一照,觀察自己的影子:
一個,只有一個。
這些年來,這種夢魘越來越頻繁,寒疾之症也越來越嚴重。在北齊時,他也請太醫看過,太醫並不相信什麼兩個影子的話,只說他當年太小,許是聽大人們講了什麼影子妖怪的故事,自己產生了幻覺。如今年歲漸長,壓力大,偶爾做些噩夢,也很正常。至於寒疾,娘胎裡帶來的毛病,著實沒有辦法。
蕭無陵承認當年太小,風雪中神志也有些不清,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到是真的發生過,還是夢境,成人禮那天,他分明中午看見過那個影子,可再次醒來,卻是黃昏後,他躺在床榻上,一時也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無陵?」
秦休意迷迷糊糊醒過來,見蕭無陵還睜著眼睛,沒有睡,問道:「你是又難受了嗎?要不要宣太醫?」
蕭無陵搖搖頭,他這一身毛病,大概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他的手不自覺地抱緊懷裡的秦休意,像抱著一隻屬於自己的小火爐,明明這小火爐傻乎乎的,可是抱著這個人,一瞬間,他好像就擁有了很大的勇氣,大到可以抵禦一切邪魔夢魘。
「殿下抱我一會吧。」
秦休意聽話地抱住,他以為蕭無陵就會這樣好起來,然而到了下半夜,蕭無陵又咳血了,身體抽搐、發冷發熱,咳血不止,白布上一片一片的紅。深夜來的太醫束手無策,秦休意也只能這樣干看著,心裡難受極了,蕭無陵明明就是北齊的人,可為何在北齊卻遭了這麼多罪!好好的,為什麼要給他種蠱!
一夜無眠,折騰到天明,松鼠措措抱著大尾巴,在窗外輕輕敲了兩下:「殿下,該上學了!」
「不去了!五零都這樣了,我還上什麼學?找太醫院開個條拿去給老師看,說我昨晚淋雨生病了!」
蕭無陵從被子裡伸出手,握了他一下:
「別落課。今天是算學課,殿下若不去聽,怕是你以後都不會再聽懂了。」
秦休意一聽到算學二字,一個頭兩個大,聽往年的師兄師姐說,算學課,就是在課堂上撿了一次筆,再抬頭,便再也無法聽懂的課。這要是翹了一天,可想而知,三周後的季考他就等著紅燈高掛吧。
但是比起紅燈高掛,還是仙君更重要,秦休意仍道:「可我想照顧你嘛。」
「殿下不必擔心。這病天生如此,我從小習慣了……」
措措待在窗外,聽不清裡頭說了些什麼,只見自家殿下本是執意不肯去上學的,被仙君五迷三道地說上幾句,就聽話地穿上衣服、拿起書本,走出門,垂頭喪氣:
「走吧,上學。」
待太子出宮,侍從都退去。蕭無陵從床上坐起來,對著空蕩蕩的牆面道:
「出來。」
雪白的牆壁上,流出一道黑水,化作兩個頭,雙頭鬼站起身,左頭譏笑道:
「三殿下,寒疾的滋味,不好受吧?」
右頭薅了左頭一腦袋,趕緊道:
「三殿下,對不起哈來晚了,讓殿下受苦了,這是新配好的藥!還請收下!」
蕭無陵懶得說話,伸出二指去接,不想多碰到一丁點這隻雙頭鬼,他的手指剛觸著藥瓷瓶——
右頭卻不鬆手:
「三殿下,有句話,還是要交代一下。」
左頭也伸出左手,摁住瓶身:
「陛下和娘娘希望,下次三殿下把藥吃完的時候,這位秦國太子,已經消失了。」
蕭無陵猛地握緊藥瓶,下一刻,左頭和右頭同時鬆開手,黑影化成一灘水,遁入牆角無形。
一室安靜。
蕭無陵靜靜地打開藥瓶子,倒出一丸藥,他沒有吃,而是放在手心裡滾來滾去,滾了一陣,才捏起來,放入嘴中,細細地嚼爛了,藥丸表面有一層小糖衣,初時有些許甜味,咬開之後,迸出一股酸辛味,在舌尖上躍動,幾番咀嚼,連這辛味也被嚼爛了,到最後下咽時,就只剩下一味苦。很苦、很苦,綿長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