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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湛手裡的花燈越串越長,琳琅耀目,一個大花燈串完,又有行人遞來新的大花燈。
他站在燈火通明的橋上,接受著男女老少的真誠祝願,最後手裡提著好幾個巨大的花燈架子,好似要被埋於溫暖的燈火中。
最後一個祝福的人說完了,陸雲初上前,手上提著不知何時拿到的花燈。
聞湛看著她手裡的花燈,緩緩抬頭,目光與她對上。
因為太過難以置信,他忘了收斂眼神,眼裡的不自信和怯懦通通流露了出來,微微頷首,一時不敢和她對視。
可偏偏他眼裡又充滿了熱烈,生澀無比的熱烈,連那些害怕與自卑都難以將其壓制。
他身上從沒有過如此矛盾的感覺,那麼清冷,卻又那麼炙熱。
陸雲初笑得比人間燈火還要溫暖璀璨,將花燈塞在他手上:「阿湛,生日快樂。願你再無病痛,終得自由。」
似空氣乍然消失般,聞湛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像是太過歡愉而忘了換氣,又像是巨大衝擊下無法壓制的啜泣。
他眼裡有燈火,或者是水光。
他笑得很開心,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露出一排白牙,純粹得像個稚童。
他重重點頭,用眼神說著無聲的道謝。
陸雲初也跟著她一起呲牙傻笑。
漫天星光,人間熱鬧。
這一刻他們不是被劇情壓得喘不過氣的棋子,也不是任命運隨意擺布的人偶。
兩個無足輕重的角色終於擺脫規則,戲弄了老天一把。
第27章 滿月
聞湛已經記不太清他在這世間活了多久了。他的人生被撕裂成了兩段,前半段是混沌的模糊的,細節全無,只用幾句話就能概括,像蒼白的只語片言,毫無實感。
後半段是漫長的黑暗的,從他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以後,他便陷入了痛苦的清醒中。晝夜交替,不知盡頭,好似有好幾個輪迴那般漫長,人間有且僅有他一人,孤獨死寂。
漸漸地,他開始分不清真實與虛假,期盼著消亡到來的同時,無數次掙扎著不要再次陷入混沌。
唯有覺醒那日的回憶帶來的撕裂般的痛苦能夠提醒他。明明父皇治國有方,可皇朝還是眨眼間分崩離析,他實在是不懂,在被聞將軍護送出宮逃亡時,掙扎著跑了回去。
一切都是荒謬的,本來固若金湯的宮城變成了紙做的一般,本來愛戴帝王的宮人們紛紛咒罵著皇帝的昏庸無能,本來慈愛明理的母后成為了同叛賊串通的妖后。
他們像是戲台上的戲子,麻木地扮演著自己的戲份。
直到聞湛出現在了他們眼前,狂妄大笑的母后眼裡流露出了茫然和恐慌,她舉著手裡的劍,遲遲沒有朝皇帝刺下去。
她身體顫抖,眼淚從眼眶中滾出來,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快走。」
仿佛一道閃電劈中了自己,聞湛全身劇烈地疼痛,腦里的白霧散去,一切痛苦與荒唐成了一座鐘,敲得他靈台清明。
他想要大喊,空中忽然多了一雙無形的手,扼制住他的咽喉,他便無法再發聲;他想朝父皇母后奔去,空中那手就化成了一把鐵錘,一寸寸打碎他的骨頭,讓他虛弱地在地上蜷縮,寸步難行。
母后哭著將劍甩到地上,舉起身旁的火把,將宮殿付之一炬。
聞將軍及時趕到,將他從大火中拽了出來。
他從屍山火海中把他護送出城,身負重傷,只能讓自己的兒子聞珏接受自己的職責。
聞珏是他的伴讀,也是他幼年好友,尚未長大成人,但已有其父的神勇之姿。
他看著聞湛,恨鐵不成鋼地為他尋來無數大夫,向大夫解釋著他的傷情:「家逢大變,急火攻心成了啞巴,身上也悶出了一身病,成了個病秧子。」
行至半路,聞珏打聽到了消息,聞湛偷聽別人對他說:「前朝徹底亡了,皇帝和那個妖后一起死了,被叛軍亂刀砍死。」
不是這樣的,他們明明葬身於那場大火。
忽然,聞湛渾身劇烈地疼痛起來,他痛倒在地,無數無形的刀劍砍在他身上,刀刀入骨,卻全無傷痕。
亂刀砍死……
至此,他終於明白,自己不過是一顆不安分的棋子,一出話本里的角。因為他不該清醒,所以他變成了病弱的啞巴。因為他的清醒改變了父皇母后的結局,所以亂刀砍死的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無數次想要就此放棄,想要陷入混沌里麻木地扮演著自己的戲份,可他終究是咬牙抗住,努力地提醒自己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或許是因為想要看命運要賦予天下蒼生怎樣的結局,或許是因為若他也忘了這世界便再無真實,或許……他是在等一個人來。
在一個黑夜,這個人闖了進來,將他從繩子上放下來,抱在懷裡,憐惜地看著他。
她說:「我和之前那個人不一樣,我不會傷害你的。」
然後她將他空白的過去填滿,用真實的回憶和感受替換。
她賜予他太多情感上的第一次,第一次無措、第一次驚喜、第一次感動;也賜予他太多經歷上第一次,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被拽出黑暗,第一次守歲,第一次慶祝生辰……
他因痛苦覺醒,卻以快樂感受到真實。
他早就猜到了結局,自己的未來,聞珏的未來,還有天下局勢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