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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晚漁心頭微動。他為著婚事造訪公主府,正是春和景明的時節,她自然是在香雪居見的他。
睹物思人?傅晚漁不由得猜測,或許在他心裡,昔日袍澤之誼的分量,要比她想像的重。再者,人死大過天,病故至今不足三個月,熟人難免時常想起。
都是這樣的,死生相隔後,才記起一個人所有的優點、好處,於是難過悵惘。但是,總會慢慢放下,直至遺忘。或許經年之後,臨穎對於好些人來說,就像是沒存在過。
這種事,她已看過太多次。
她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沒打擾他,先一步去了書房。
顧岩陌此刻想起的,的確是臨穎公主。
開春兒,二老夫人與二老太爺一起說服了雙親,定下他與傅晚漁的親事。
了解到是臨穎不聲不響地擺了自己一道,他氣樂了。
退親的法子多的是,但因為她的介入,再出周折的話,怕會鬧得很難看,父母也要跟著擔驚受怕。便認了。
去見臨穎的那天,陽光特別好,暖洋洋的。走進公主府,便聞到了清遠的香氣。
走進香雪居,看到滿園茉莉,煞是悅目。
臨穎讓下人告訴他,若是不計較她失禮,可即刻相見,若有顧慮,便要等一兩個時辰。
他不介意等,但更不介意繁文縟節,因而即刻進到書齋。
臨穎正在修補一幅古畫,站在寬大的書桌後方;長發束在頭頂,有些凌亂,小臉兒蒼白得近乎透明,下巴尖尖的,雙眼顯得特別的大而明亮;她穿著男子樣式的中衣,袖管隨意捲起,現出一截白皙細瘦的手臂。
她讓他隨意坐,解釋道:「一上手就得把這一部分修完,要是放下一陣子再撿起來,或許力道就不一樣了,色澤會有出入。」
他一笑,坐到南窗前的太師椅上,和她說話時,少不得問起她的病情:「到底是怎樣的病症?」
她像是在說別人的事,雲淡風輕的:「新傷舊病一大堆,心脈也出了毛病。一旦發作,就會昏迷不醒,而且很有可能醒不過來。如今,太醫、醫婆十二個時辰都在我十丈之內。」
「無法醫治?」
她說:「嗯,起碼如今是這樣。宮中有先例,我弟弟就是這種病。第三次從發作到沒有氣息,時間很短。」
沒想到,這話題會觸及她的傷心事,他歉意地望著她。
臨穎望了他一眼,笑了笑,是那種極為乾淨、柔和的笑容,讓她的容顏如蘭花一般清艷,「沒事。我其實很願意和人說起我的母后、弟弟。但是,人們都不願意跟我說。他們急著忘記,也急著讓我忘記。」
她的生身母親,是皇帝第二位皇后,育有她和五皇子。五皇子七歲夭折,皇后傷心欲絕,纏綿病榻兩年後辭世。
「那時候,很難過吧?」他問。
臨穎嗯了一聲,「像是死了一回。」停一停,又道,「如今好過了,我不定何時就也走了。」
「委實可惜。」
她語帶笑意,「難道不是大快人心?」
「你怎麼能這麼想。」
就這樣,東拉西扯了很久。
她手邊的事告一段落,繞過書案,在書櫃、書架間走來走去,挑選著什麼東西。
他注意到,她赤著腳。病重的她消瘦許多,一雙天足也顯得骨感,仍是極好看的。再好看,也讓他忍不住皺眉。
臨穎察覺到他情緒,歉然一笑,「對不住了。」
「你正病著,地上總歸是有寒氣。」他委婉地告訴她,不悅的理由,是她這般的不愛惜自己。
她說:「不礙的,打小就這樣,在室內不喜歡穿鞋襪。」
「……」他還能說什麼?
起身道辭之前,他有預感,這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臨穎看著他,眼神似是在說:怎麼還不問我為何多管閒事?
是該問,不然來這一趟顯得莫名其妙的。便問了。
她說,這種事,我自然偏向女子。
他看著她,細細地端詳著那張絕美的容顏,心想也好,權當我的婚事,是你贈予我的厚禮。
他離開時,聽到她吩咐下人:「把這幅畫送給顧公子。他若不喜,退回便是。」
那幅畫,是她畫的煙雨翠竹。
他沒退回,且視若珍寶。
那次相見不久之後,臨穎閉門謝客,安心靜養,於今年初秋病故。
喪葬方面,她的遺願是一切從簡。皇帝算是遷就了,也算是完全違反了愛女的心思:停靈七日出殯,但因臨穎公主戰功赫赫,要依照親王規格。
禮部有人反對,說這是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怎樣的女子,也不該享有這般尊榮。然後,被皇帝賞了三十廷杖。
於是百官噤若寒蟬,全然照辦。
臨穎棺槨入皇陵之後,他時常記起與她聊起的兩個話題。
她說我這樣的人,身死之後,人們會予以怎樣的評說?
他說我不知道。
他沒說實話。
不知道別人,在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八個字:驚才絕艷,生榮死哀。
她笑了笑,說不論怎樣評價,都是給臨穎的。可那是封號,不是我名字。
他沒應聲,但他知曉她名字。
很早就知道,從不曾忘記。
但是,她不知道他知道。
心含苦澀地笑了笑,顧岩陌回過神來,快步去往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