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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六歲的孩子,被關在地下暗室之中快十年,即便不曾發瘋,也不可能若尋常十六歲之人那般說話思考,而看她模樣,只怕神智之上亦異於常人。
賀成看了一眼霍危樓,“那侯爺,是否直接帶走?她這般樣子,只怕審也難審。”
霍危樓眉心微蹙正要說話,忽然聽身後傳來一陣響動,他回頭一看,卻竟然看到傻姑眼睛通紅的站在不遠處,她欲往此處來,卻被繡衣使攔下,此刻淚眼朦朧。
霍危樓道:“放她進來。”
傻姑平日裡最是怕人,可到了此刻,竟也生出些孤勇之氣來,她縮著肩背,神情仍是怯懦,可一見繡衣使放行,便筆直的朝著真正的鄭雲霓而去,而真正的鄭雲霓在看到傻姑的那一剎那,面上仿佛冰凍住了的狠厲之色也微微一滯。
傻姑跑到她身邊,剛蹲下來,便顫顫巍巍的從袖中掏出一塊壓碎後只剩半塊的栗子糕,小心翼翼的朝真的鄭雲霓遞了過去。
她猶豫一瞬,抬手接過,竟就在這般插翅難逃的情景之下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火光映的半邊天穹血紅,這樣兩個同樣消瘦,亦同樣面有疤痕的小姑娘,仿佛真正的雙生姐妹一般靠的極近,待吃完了栗子糕,真的鄭雲霓縮著身子,仍然戒備的望著眾人,而傻姑則轉身,一臉無措驚惶的模樣。
她們仿佛不知害人性命會有何結局,只覺眼前陣勢太大頗為駭人,霍危樓皺了皺眉,“將她二人帶走。”
繡衣使上前拿人,瞬間,真正的鄭雲霓好似聞到了危險意味的小獸一般,嬌小枯瘦的身量竟一下子從地上暴起,轉身便要逃開,拿人的繡衣使見她瘦小,未曾料想到她如此敏捷,竟愣了一瞬才撲上去,而她被火場所阻,很快,一個繡衣使以掌代拳落在她肩膀,沉重的一擊令她身形一垮,又一個擒拿將她手臂反剪身後。
此般疼得她齜牙,面上狠厲更甚,一雙眸子瞪著周圍眾人,像要隨時撲上來咬人一般,瘦弱的身軀奮力掙扎,竟令繡衣使費了點功夫才令其動彈不得。
傻姑慌了神,又驚又怕的起身,卻不敢近前,只無措的站在一邊無聲無息流眼淚,大夫人亦掙紮起身,她看看傻姑,再看看真的鄭雲霓,仿佛詫異怎多了一個帶傷疤的女兒,可猶豫一瞬,還是上前攔阻,鄭文容忙不迭上前將大夫人拉住,“大嫂……她……她害了許多人命的……”
鄭文容還沉浸在眼前此人才是鄭雲霓的驚駭之中,望著這張醜陋的臉,再想到十年前他如何教鄭雲霓寫字作畫,心底一時悲痛難當,唇角幾動,卻不知該對她說何種言語,而大夫人掙扎越發劇烈,口中哭聲越大,令人看著也生出動容來。
“哈——”
就在此時,跌在地上的鄭雲霓忽然短促而尖利的笑了一聲,仿佛看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她定定的望著大夫人的背影,雙眸映著火光,瑩潤似含血淚。
霍危樓蹙眉,“將她一併帶走。”
鄭雲霓神色一變,厲聲道:“憑什麼?我就算要害人,可她死了嗎?!她活的好好的,是她害了三天人命,與我何干……”
賀成忍不住道:“你縱火害人未遂,還差點連累你母親,憑這般,便可捉拿你。當年你還將真正的大小姐關了起來,還傷了她的臉,這些皆是罪責——”
鄭雲霓誇張的尖笑起來,她忽然抬手指著鄭文安,“那他呢?他沒有罪嗎?死掉的二叔三叔呢?還有祖母!他們沒有罪嗎!我……我本不必做這些……是誰讓我變成這樣?!”
眼淚噴涌而出,仿佛到了此刻,才是她真正的慟哭,“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從我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都錯了,祖母本可以不要和二殿下的婚事,他們……他們也本可以不讓祖母和父親藏一個留一個……可他們沒有……沒有人為我說過話……”
“只因為我是小的那個,我便該被送到那暗無天日之地去嗎?!”
鄭雲霓眼淚落如珠串,唇角卻扯出悽厲的笑意來,她忽然看向真正的鄭雲霓,“我和她本是雙生姐妹,可憑什麼我一輩子見不得光,而她金尊玉貴,榮華半生?就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所以才讓她進了暗渠,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出錯了,她和我生的一模一樣,可她綾羅加身,她才是真正人的樣子,而我……我只是個怪物……”
鄭雲霓忽而笑不出了,仿佛想到了那遙遠的黑暗記憶,她眉眼之間儘是憤恨和淒楚,有了此種神情,她和真正的鄭雲霓,倒是越發像了姐妹。
她扯著唇角,語聲忽而一冷,“你們把我變成怪物,就不要怪怪物無情,我……我只是想活的像個人的樣子,我就算換了她又如何?”
“她過了安逸富足的六年,也該輪到我了……”
鄭雲霓以一種痴怔而癲狂的神情看著真的鄭雲霓,“我……起初沒想過將她永遠留在地下,可是……可是有人疼愛的感覺太好了,能看到光的日子太好了。”鄭雲霓放開受傷的手腕,抬手揚至眉間,雙眸微眯,仿佛在遮擋不存在的陽光一般。
“我不想回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既然一定要留一個在地下,那為什麼不能是她?!”她忽的放下手來,面色嘲弄而冷酷,“可笑的是,這些自詡寵愛她的人,竟也分不出來誰才是真的她,她也不過是替侯府謀求榮華富貴的器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