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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蘇院使的神色卻忽然緩和了。
其實他今天回來,會診倒是其次,最大的目的還是想勸說隆源帝順其自然。
因為碩親王實在太痛苦了。
碩親王著實算得上是一位傳奇似的人物。
他年輕時生的英俊不凡,又是難得的文武全才,端的瀟灑風流,乃是公認內外兼修的美男子。雖不具備治國理政的雄才大略,但性情寬和友善,是皇帝最疼愛的兒子,曾無數次當眾誇讚。
然而大約碩親王前半生享福太過,剛過而立之年就遭遇不幸:
先是世子外出時不慎墜馬而亡,後女兒端陽郡主難產,纏綿病塌月余後便撒手人寰……
雖他還有別的子嗣,但最看重最喜愛的一雙兒女的離世直接就把他打擊的一夜白頭,精神氣都散了一半。
再後來,碩親王又中了風,從此半邊身體都不能動,吃喝拉撒都要靠人服侍……
對一個曾經踏馬遊街、滿城紅袖招的兒郎而言,這樣的打擊實在太過沉重。
哀莫大於心死,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碩親王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一日壞過一日。
見蘇院使沒說話,洪文也就猜到了。
他的膽子大了一點,繼續道:「世上的事不能一概而論,普通人的普通病,自然是希望能撐多久是多久,因為誰都知道有痊癒的一天。但碩親王雖性情溫和,實則是個極其要強的人,他既然知道自己好不了,更難以接受餘生都這樣苟延殘喘……下官愚見,或許有的時候家屬求醫者竭力挽救病人的生命已經成了一種執念,求的只是自己心中寬慰,反而忽略了病人本身的感受。」
何元橋驚得目瞪口呆,在桌子底下拼命扯他都衣角。
這小子不要命了!
竟敢說出這樣的話!
不怕陛下砍了你的腦袋嗎?
「蘇院使,他年幼無知,嘴上也沒個把門的,」何元橋生怕出點什麼事,讓這小子成為史上最年輕,卻也是存活時間最短的太醫,連忙起身向蘇院使告罪,「您不要往心裡去。」
每當自己覺得他膽子已經夠大時,下一刻就被結結實實打臉:他又會以一種全新的姿態沖刷自己的認知……
蘇院使看看他,再看看洪文,緩緩點了點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何元橋惴惴著坐下,這才發現自己出來一身冷汗。
在洪文發言之後,這場會診仿佛就這麼虎頭蛇尾的結束了,蘇院使什麼都沒說,大家也不敢問,只好裝著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然而蘇院使馬上又起身向外走去。
眾太醫渾身一僵,仿佛回想起什麼可怕的經歷,都滿面絕望的跟著往外去。
洪文也被何元橋拖著往外走,「走,做操去。」
「做操?!」洪文驚訝道,「什麼操?」
何元橋很有點生無可戀的樣子,一邊並肩跟他往外走一邊低聲道,「你來時蘇大人就去照料碩親王了,所以不知道……」
蘇院使是個極其注重養生的人,他認為尤其作為大夫更該保重自身,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的治病救人,所以他在太醫署時就要求大家每天都做兩回八段錦。
但在宮中排隊做這種事常會引發六部其他人員的圍觀,所以他剛走,太醫署眾人就仿佛整齊地患上失憶症,直接把這一茬丟開了。
如今蘇院使回來,順便也帶回了大家的記憶,真是可喜可賀。
原本洪文覺得鍛鍊身體是正經事,還不太理解大家為什麼如此抗拒,可稍後他隨眾人一起在院中列成方陣,由蘇院使一起帶頭喊口號時,一股羞恥感頓時油然而生!
正是辦公時刻,本來六部一干官員都在自己衙門裡忙碌,誰知此時聽見久違的號子聲,竟都齊刷刷擠到院子裡翹首觀看起來!
洪文:「……」
他看了何元橋一眼,對方回了個絕望的眼神。
不過他們還算好的,反正年輕嘛,臉皮厚,可憐前排的馬麟等人一大把年紀了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做操,耳根子都紅透了。
作者有話要說:生與死,這是個永恆的話題
第四十三章
當天下午, 蘇院使就去見了隆源帝,其中的談話內容無人知曉,只是隱約聽說隆源帝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然後晚上就出宮去探望碩親王, 直到深夜宮門下鑰才回。
次日, 太醫署得到關於碩親王的新旨意,除了一直以來的「盡人事」之外, 終於又多了一行字:「聽天命」。
十一月二十三, 碩親王含笑而終, 享年五十七歲。
他於病榻前留下遺言,說臨近年關,不知多少人盼著團圓熱鬧,希望隆源帝不要因自己的去逝打擾他人, 服喪之流亦應免除……
隆源帝聽後淚灑當場, 命停靈七日風光大葬。
親王去逝不僅是家事,更是國事, 禮部的人進來問是否要按規矩命眾人服喪並停民間半個月的宴飲樂事。
隆源帝雙目含淚道:「叔父生前留有遺訓, 就按他老人家說的辦吧。」
碩親王曾在彌留之際說,敬重與否本不在表面,自家人也就罷了,可又關外頭那些百姓什麼事呢?他並非什麼功臣名將, 難不成非逼著人家為個陌生人哀悼, 年都不過了?
且臘月吉日甚多,或娶妻嫁女,或生子過壽,這種事情豈能隨意改期?
若真如此,恐怕即便面上恭敬, 不乏心中暗罵者,反而弄巧成拙,勞民傷財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