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頁
十八歲的太醫,也算開天闢地頭一回了。
「洪太醫!」兩人跨過一道門,轉上通往六部衙門的小路時,忽聽右邊岔道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洪文扭頭一看,「小圈兒?」
來的正是太后宮中的灑掃小太監小圈兒。
他也不知站了多久,鼻尖和下巴都凍紅了,可見洪文他們過來,還是綻開大大的笑容。
「恭喜您升官兒!」小圈兒哈著白氣走上前來,猶豫著遞上一個藍布包袱,「奴才們真是替您高興,總想著送您點兒什麼沾沾喜氣才好,思來想去的,就湊份子弄了些布,請幾個姐姐納了雙百納底長靴,里里外外咱們都繡了步步高昇平安紋,求老天保佑您走到哪兒都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
洪文驚訝地接了,打開一瞧,果然是一雙黑毛布厚底長靴,雖不是什麼貴重的,但針腳細密結實,每一道平安紋都清晰可見,著實用心。
小圈兒還有點不好意思,搓著手道:「不是什麼好東西,好歹是奴才們一番心意,您千萬別嫌棄。」
「我愛都來不及,」洪文正色道,「只是消息傳出來才幾天?指不定你們怎麼趕工呢,倒叫我過意不去。」
百納底布鞋做起來極其費工夫,宮人們每日都要幹活兒,哪兒來這麼多空檔給自己做鞋呢?
見他沒有半分勉強,小圈兒頓覺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跟著雀躍起來,「您喜歡就是咱們的福氣啦!」
他很認真地說:「奴才聽別人說過,人的一雙鞋可太要緊了,您是個好大夫,更是個好人,而好人只有走到高處才能不被人欺負,咱們就希望您不受委屈。」
若這麼好的人還遭難,那可真是老天不開眼。
眼眶忽然有些酸脹,喉嚨里也熱辣辣堵了什麼似的,洪文憋了半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替我多謝他們。」
小圈兒歡喜得不行,才要走卻被叫住。
洪文把靴子夾在腋下,從懷裡掏出一個薄油紙包,「也是趕巧了,你不來找我,我也想著去找你呢。前兒你不是說想識字?我琢磨了幾日,倒不如也跟外頭似的從三、百、千學起,只要以後識字,甭管做買賣還是做什麼都便宜。」
小圈兒頓時覺得手裡這本薄薄的《三字經》重若千鈞,眼裡刷得起了水霧,「這?」
洪文認真道:「你有上進心很不容易,輕易不要放棄。我知道你們每日晌午有半個時辰的空兒,往後每天午時二刻咱們就在前頭御花園後面的大柳樹下碰頭,我每日教你五個字,怎麼樣?」
小圈兒猛地往濕漉漉的臉上抹了一把,又要翻身磕頭,結果被早有準備的洪文一把拽住,「甭來這套,你往後好生向學就是謝我了。」
小圈兒終於沒忍住嗚嗚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抱著尤帶著體溫的《三字經》點頭,「奴才,奴才一定好好學。」
送走了一步三回頭的小圈兒,洪文忽然問道:「是不是覺得我挺多管閒事的?」
何元橋嘖了聲,「你才知道哇。」
從一開始的逗弄五皇子、為他做藥丸,到後面的照顧三皇子、義診以及在義診上為替一對素昧平生的父子出頭而與薛涼正面衝突……所有的這一切他本來可以不用管,但偏全都管了。
所幸結果是好的,不然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小子。
洪文摸了摸臉,再低頭看看那雙鞋,「因為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幸運。」
見何元橋一臉見鬼的樣子,洪文自己先就笑了,「你是不是想說一個從出生就被親生父母拋棄,差點被凍死在荒郊野外的小子,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
何元橋點頭。
對啊,換了旁人遇到這種事,恨都要恨死了,他竟然還覺得挺幸運?
洪文卻認真道:「但事實卻是我非但沒有死,反而因此而遇到了很多好心的人。天下這麼大,我可能遇見拐子,也可能遇見壞人,甚至是野獸,但偏偏最後遇見的是待我如親子的師父,他將我養大,傳授本事,沒有絲毫不耐。我曾在隨他到處行醫的途中遇見過許多壞人,但也曾遇見過許多好人,後來我又來京城遇到了你們,所有人都對我很好……我難道不應該慶幸嗎?」
他顯然已經將曾試圖致自己於死地的薛家人,還有那些因家人病死而趁機訛詐的惡棍們忘記了。
何元橋忽然覺得這小子很有點了不起,因為世人多錙銖必較。就像海水可以輕易衝去沙灘上留下的痕跡,他們很容易遺忘別人賦予的恩情,卻固執地將丁點不滿記得刻骨銘心。
但眼前這個小子卻總把別人對他的好記在心裡,而對別人的壞迅速遺忘。
所以他總是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好的一面,不吝嗇於用最大的善意揣摩。
洪文沒有留意何元橋的心思,「我覺得人不可能一直走運,人這一輩子就像一口大缸,好運氣就像裡面的水,盛極必衰月盈則虧,一個人如果太過貪婪吝嗇,什麼好事兒都往自己懷裡攬,什麼壞事兒都不想搭,那麼這口缸很快就會滿了,非但再也不能有新的好事進來,還有可能把以前裝的好運氣撞出去。現在我已經擁有了這樣多,那麼就應該分給別人一點,這樣他們好了,而我這口大缸也能繼續裝進新的水了。」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從落地開始就擁有了一切,他們永遠都不會理解底層百姓向上攀爬有多麼艱難。有時並不是他們蠢笨,也不是懶惰,而是根本沒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