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頁
她身上穿的雖是便服,可宮中出來的豈有凡品?平時瞧不出來,如今整個人縮在小小的矮板凳上,裙擺直往下掉。
嘉真長公主哪兒經歷過這個,張著兩隻手不知該如何是好,整個人都傻了。
洪文眼疾手快欠身一撈,將那繡著精緻梅花紋樣的裙擺小心疊了幾下,放到滿面錯愕的嘉真長公主手中,「別弄髒了。」
真礙事!嘉真長公主低頭看著手中裙擺,有些氣惱,再看看幾乎瞬間完美融入的洪文,「你經常在這種地方用飯?」
洪文笑著搖頭,「哪兒能呢。」
嘉真長公主點頭,就聽他又面不改色道:「以前跟師父天南海北的走,時常風餐露宿,渴了喝些涼水,餓了啃個硬餑餑,三餐不繼的時候多著呢。」
想找熱乎乎的飯攤子還沒有呢!
嘉真長公主目瞪口呆。
她曾去過廣袤而荒涼的邊塞,見識過宏大又殘酷的戰場,喝過混著泥沙的水,啃過帶著麩皮的硬饢,自以為世間艱辛不過如此,可洪文這番話卻又將她自以為是的感悟打得粉碎。
「嚇壞了吧?」洪文將桌上的茶碗用熱水沖洗一遍,重新倒了一碗新的推過去。
嘉真長公主看著那一碗黑乎乎的,飄著不知名碎茶梗兒的所謂茶水,喉頭滾了滾,沉默著點了點頭。
洪文有點後悔,「我不該講這些。」
誰知嘉真長公主卻搖搖頭,端起茶碗,目光筆直而坦蕩,「不,我想聽。」
她又看了眼那茶水,低頭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不光茶葉不行,甚至就連水都帶著股天然的酸澀。
但她曾喝過比這更令人難以下咽的水:邊關的雨水,於是她勇敢地咽了下去。
很好,這就是百姓們每天都喝的。
洪文心頭微微一顫。
她的眼中看似平靜,眼底卻翻滾著洶湧的渴望。
是真的想聽。
洪文的視線從她雪一樣白皙的手指划過,目光不自覺被黑漆漆的茶碗與雪白手指強烈的色彩對比刺傷,「好。」
於是他說起辛苦人家遇到天災荒年時被迫賣兒賣女;講到百姓忙碌一年,快到秋收時卻意外迎來蝗災,蝗蟲過境顆粒無收;還說到貪官草菅人命,苦主九死一生翻山越嶺,迫不得已跑去別地告狀……
他還說到豐年時老百姓對著堆放不下的糧食喜極而泣;也說到地方父母官在洪災到來時身先士卒,不惜以血肉之軀跳到洶湧的河水中救堤壩;還說有個姑娘親自送情郎上戰場,十五載等候催白了長發,吹皺了臉頰,卻也終於送回了她那日思夜想的情郎……
「我和師父去喝了喜酒,」洪文笑道,眼中似有水光,「那恐怕是我平生所見年紀最大的一對新人了,新郎三十二歲,新娘三十歲,可大家都是那樣高興……」
說到這裡,他從袖子裡掏出手帕遞到對面,柔聲道:「別哭啦,當心風吹皴了臉」。
嘉真長公主不知不覺已經哭濕了自己帶的繡帕,紅通通的眼睛剜他一眼,劈手奪過帶著苦澀藥香的棉布帕子,抬手蓋到臉上,聲音悶悶的,「你就是沒安好心。」
不光她,連春蘭帶周圍幾個食客都早已聽得痴了,人人面上皆是淚痕。
洪文笑笑,「我不過奉命行事……」
嘉真長公主睜著微腫的眸子,「你怎麼不哭?」
見春蘭哭得拿不住盤子,洪文嘆了口氣,只好自己取來,小心切開幾塊,聞言反問道:「你怎知我沒哭過?」
以前他哭得可慘,可見得多了,原本軟乎乎的心表面仿佛就罩了一層硬殼,眼淚也少了似的。
嘉真長公主瞅著他,若有所思。
「公,咳,」洪文差點喊出公主二字,忙收了,憋了半日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好含糊道,「嘗嘗這餅,雖有些粗糙,但真的好吃。」
嘉真長公主被他的窘態逗得破涕為笑,斜眼瞧著,也不做聲。
洪文被她看得無法,小聲道:「微臣斗膽,在外頭且稱呼您文姑娘吧。」
嘉真長公主眨了眨眼,頗感新奇。
她活了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得了這樣的稱謂。
嘉真長公主歪著腦袋略一琢磨,忽狡黠一笑,俏皮道:「好呀,洪公子。」
洪文渾身一抖,心尖兒上好像被稚嫩的貓爪輕輕撓了下。
痒痒的。
坐也坐了,喝也喝了,再輪到吃油餅時,嘉真長公主看上去已經不那麼為難了。
她甚至主動盯著另一桌的食客瞧,也學著人家用手抓,看洪文被驚得瞠目結舌後得意大笑,像只打了勝仗的小野貓。
結帳時,春蘭死活不肯要錢,洪文堅持要給,嘉真長公主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激烈的退讓,忍不住出言問道:「一張餅多少錢?」
得知只需一文之後,她的眼睛都睜圓了。
一文錢?!
那麼老大一張餅,竟然只要一文錢!
她甚至沒見過幾次銅錢,自然也想像不出小小一文錢,竟有可以讓人不至於餓死街頭的巨大力量。
而接下來,嘉真長公主又見識到了許許多多的一文錢:
一文錢一串的山藥豆,三五顆灰突突的小豆子外面掛了極薄一層糖漿,一口下去又脆又甜,而裡面的山藥豆卻很綿軟。
聽說山藥豆是山野里摘來的,這一文錢怕是都應在表面那點糖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