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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鼓聲驟響,年逾古稀的先生夾著戒尺書冊,晃著步子慢悠悠走入學堂。
今日的課主講《春秋》,霍珏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上的書。
這本書他六歲那年便能倒背如流,不只《春秋》,本家藏書閣里的書,他大半都看過,且都爛熟於心。
可那又如何?
那個博聞強識、驚才絕艷的衛二公子早就死了。
如今的霍珏,不過是一具為復仇而活的孤魂野鬼。
霍珏垂下眼帘,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划過書頁上的一句話——
子不復仇,非子也。
正德書院卯時擊鼓上課,申時下學。
霍珏心裡記掛著蘇世青,正午過後,同山長告了假便離開了書院。
回到朱福大街,雇來照顧蘇世青的婆子曹婆婆剛從蘇世青房間出來,手裡端著的盤子裡放著一個空碗。
曹婆婆見霍珏下了學,忙道:「廚房裡還熱著飯,阿珏你快去吃,蘇大夫已經睡下了。」
霍珏應了聲,抬腳往廚房走。
用過飯後,霍珏在蘇世青門外看了眼才回屋。
他揉了揉頭,在暖炕邊坐下。這幾日他總是頭疼,一日比一日疼。
霍珏慣能忍疼,可此刻的痛楚卻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像是無數把刀子在腦海里千刀萬剮,橫衝直撞。
霍珏剛想起身,眼前忽然一黑,整個人直直砸入炕里。
時辰一點一點過去。
日光透過薄薄的砂紙,從陳舊的桌案慢慢游移至牆邊的暖炕。
暖炕上一動不動的少年突然悶哼了聲,緊接著他豁然睜眼,狹長的鳳眸閃過一絲狠戾,周身的氣勢凌厲逼人,與半個時辰前的他仿佛判若兩人。
少年從炕上下來,環視四周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出來!」
冷厲的聲音落下,屋子裡卻愈發靜了。
窗外和煦的風擦著楹窗,帶來輕微的震動聲。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聲響。
霍珏狹長的鳳眸越發凌厲。
數息之前,他分明還在金鑾殿裡,被刺客重重包圍。
誰知一眨眼他便出現在了這裡?
這究竟是何妖術?
霍珏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刺客露面,唇角一抿,細細打量起周遭的環境。
一低眼便見暖炕旁邊的桌案上正放著一本《春秋》,他走過去拿起書翻了翻,眉心驟然一縮。
這是他的字跡。
這書亦是他年少時在書院讀書時用的,可當初他淨身入宮前分明將這些書全都一把火燒了。
霍珏放下書,目光忽然一凝,落在了手腕處那洗得發白的青布袖口上。
他是大權在握、獨斷朝綱的掌印督公,這樣的粗布衣裳連給他御馬的僕從都不會穿。
霍珏再次看向書案上的書,心裡隱隱騰起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他呼吸倏地一窒,「哐」一聲拉開房門,大步邁了出去。
天井的竹簸箕還曬著桔梗、桑白皮等等數十種藥材,空氣里隱隱浮動著藥香。
霍珏低身摸著這些半乾的藥材,眸色複雜。
這都是麻杏石甘湯和小青龍湯的藥材。
許多年前,當他還住在朱福大街時,他時常煎這兩味藥給蘇伯治病。
霍珏站起身,目光一寸一寸地掠過這裡的一草一木,貼在腿側的手卻止不住顫抖。
手掌緊攥成拳,他抿著唇,呼吸一點一點放慢。
屍山血海里走過那麼多年,他的心緒早就失去了波瀾,便是泰山崩於前也心如止水。
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樣複雜的情緒,詫異、不可置信以及隱隱的……期盼。
霍珏一時分不清,他是又做夢了,還是真的……回來了?
恰在此時,一道微弱的敲門聲忽然響起,下一瞬,霍珏聽到了在夢裡糾纏了他許多年的聲音。
「霍……霍珏,你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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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珏僵在原地。
大抵是午夜夢回時回憶過太多遍,他對姜黎的一切已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此時門外那道溫軟的嗓音便是他的阿黎。
許是等待的時間比往常久了些,姜黎的聲音再次響起:「霍珏,你在嗎?」
霍珏如夢初醒,疾步走到側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木板快速劃開空氣,輕輕撩起了他的衣擺。
門外,色若海棠的小娘子怯怯地望著他,圓圓的小鹿眼似是潤了一層水霧,瀲灩又嬌憨。
霍珏呼吸一頓,心口像是被熱血燙過,赤赤的疼。
他靜靜望著她,深深沉沉的目光跨過了漫長的時光落在她鮮活的臉上。
開口喃了句:「阿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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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總覺得今日的霍珏有些奇怪,可又琢磨不出哪裡奇怪。
臉還是那張臉,眼睛還是那雙眼睛。
但素來寂暗冰冷的眸子卻有些不一樣了,仿佛是夜裡的深海,瞧著平靜,卻暗藏洶湧。
被霍珏一瞬不錯地望著,小娘子很快便拋下紛雜的思緒,紅著臉別開目光,蓬鬆的額發被風溫柔撩開,露出光潔的額頭。
「我,我來給你送東西的。」姜黎咬了咬舌尖,強行壓住兵荒馬亂的心跳,從腰封里摸出個繡著竹紋的錢袋。
那是個湖綠色的綢布錢袋,袋子正面那幾株青竹還留著幾個細小的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