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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全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可憐人。
他走出一段距離後深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忘記甫一進入秘境就遇上的波折,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破陣盤上。破陣盤上的指針不再像之前那樣劇烈地搖晃,而是平穩地指著一個既定的方向——春光爛漫的百花深處。
他路過鬱鬱蔥蔥的燈台樹,也撥過荊棘叢生的灌木叢。他走過的地方被溫暖眷顧,百花盛開,生機盎然。聞衍無暇回頭,卻在一陣悠然的馨香之中愕然止步。
他一步步踏過的來路,已然光輝籠罩,花團錦簇。
就好像……在恭迎它們的神明一樣。
他何德何能?
聞衍有一瞬間分不清自己是誰,是借了誰的身體,還是借了誰的靈魂。被燦爛輝煌的春光百花簇擁,可這些是不是本該由他來享有?他現在站在這裡,可站在這裡的人是誰?
他是誰?
聞衍手中的弓毫無徵兆地墜落在地上,他燦爛得近乎空白的視線里慢慢走進一隻長著翅膀的虎崽,走起路來一歪一扭的,看起來很是滑稽。
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那是窮奇。
他怔怔地望著它,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視線里卻有另外一個他走了過來,帶繭的大手穩穩抱起了這隻虎崽。窮奇很溫順地將翅膀收了起來,在他臂間趴著休息。
過了一會兒,它睜開狹長的眼睛,張開嘴時居然口吐人言,叫的還是一聲清清脆脆的哥哥。
但其實那個時候,他養的所有靈獸凶獸都叫他哥哥。
不為別的,只是因為顯年輕。
第101章 窮奇往事
任何一個人在陡然看見一些自己早已遺忘的記憶時都會感到一陣毫無來由的迷茫,並不像成年人看童年剪影那般愉悅有趣,而是像在給一個失憶的病人重新一段段播放他尚還健康時的畫面,畫面里的人和自己面容有十分相似,但卻又好像無半分關聯。
除了迷茫,也許或多或少還有些難以言喻的恐懼。
如果說人這一輩子都是在為了追問一句我是誰而存在,那麼頓悟的那一瞬間,就該是人生修煉到圓滿的時候了。然而聞衍終究還是太過年輕了些,面對這樣的場景,難免還是露了怯。
他看著那個華服琉冕的人,眉宇間似乎有浩然正氣長存,每走一步路不必諸多顧慮思前想後,也許道就在他心中,無論如何走都是一片坦蕩。
他原來應該是那樣的人嗎?
聞衍蹙眉看著他和他臂彎的窮奇,過往已然流逝的時光在他眼前飛馳而去,那隻長著翅膀的老虎在一天天長大,聞衍也漸漸變得不怎麼抱它,直到它修成人形,眼看著就要走上祭紅等靈獸的老路了,卻因為在一次徒步旅行中救了聞衍一命,最終也沒有被趕到別的地方去發光發熱。
那一年是衍和十五年,三界在聞衍的統治下,勉強還維持著太平盛世的樣子,然而聞衍卻已經在長時間的案牘勞形之中失去了太多東西。他本就不愛權勢,也沒什麼抱負,做這些全憑一腔無處發泄的哀憤,可是如今天下已經沒有人再像那個少年一樣慘死,那個少年也永遠不會原原本本地再回來,他還把自己囚禁在陰冷的魔宮幹什麼?
但如果要這樣說的話——他還活在這世上幹什麼——這種問題似乎也很有思考的必要。
那一天他坐在嶙峋的懸崖上看日出,看著遠方水天相接的地方慢慢滲出一點點燦爛的輝煌,卻只感覺到山風吹得格外濕冷。明亮的圓日在海平面緩緩上升,蔚藍的海洋泛起一層一層騰湧的金波,繾綣溫柔的朝霞照映在他的臉龐上,卻落不進他的瞳孔里。
那一刻他想的是,就這樣離開也沒什麼不好。
這個世界他早已經活夠了,再待下去也不過是受罪而已。那些他還沒看過的景色,就隨著洋流一同去看好了。
他這樣想著,便也這樣做了。他生來便是這樣自由隨性的靈魂,不該被任何東西羈縛,可正當風揚起他衣袂,長發向上翻飛之時,一隻生有雙翼的猛虎卻不知從何處踏風而來,穩穩地接住了把他撫養長大的主人。
那時它對他說了一句話。
「窮奇願成為陛下永遠的雙翼,帶陛下前往一切百花爛漫之地。」
聞衍卻只是抬頭望向天際已經完全升起的朝陽,極輕地嘆了口氣。
但從那時候開始,混敦、檮杌一類的凶獸開始在聞衍這裡慢慢失寵,聞衍和窮奇待在一起的時間也確實越來越多。是否人都會有向生的情緒,聞衍不清楚,但如果人在向死的時候得救,大抵難免會產生一些感念的心緒。
窮奇是凶獸,他也是凶獸,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拉近了他們的距離,或者從一開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收養它、檮杌和混敦。都說他們是上古四大凶獸,這是生來就附著在靈骨上的罪孽,生生世世不可消除。
在修真界,世間萬物,陰陽相生,有正道就必然有邪門,有好人就必定會有惡獸,這些都是生來如此因緣註定。至於誰會成為正道好人,誰會成為邪門惡獸,不到最後原本是說不清的事情,卻在命運的一開始就寫好答案。
他原本對這些事情也不甚在意,直到上疏的一封封靈信中不斷提及他「收養凶獸」之「暴行」,他便是再淡然處之,也難免會設想,假如這些義憤填膺的子民知道他們聖明的三界之主也不過是他們口中「醜陋猙獰」的凶獸,他們的臉上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