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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都完全不能理解當時他為何會做出那樣的事。
當然,像那樣的事情,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無時無刻不在上演。
每當他想追溯所有愚蠢錯誤的動機,懷著悲哀的心情想要將自己從泥淖里拯救出來時,頭腦里便會浮現起五個大字——
他愛莫無涯。
只憑那一句話,便將他一生都燃燒成苦難的火海。
「然後……他便再也沒出現過了。」
顧劍寒說完,聞衍便也給他穿好衣裳了。
顧劍寒沒幾件冬服,因為每年冬季他便待在冰棺里冬眠,不怎麼出門,用不著那麼多禦寒的衣裳。聞衍知道他以前睡冰棺之後簡直心疼得不得了,以前是抱著睡,現在是恨不能把他放手心裡捧著睡了。
後來他用顧劍寒的靈石在司衣坊定做了不少冬服,因為一時激憤的緣故就做多了,為了避免浪費,聞衍便每日哄著他穿,這個冬天至少要把每一件都穿一遍。
今日的內衫是窄袖纏口的交領雪綢,再搭了一件貼身的羊絨短襦,外配一件天青色的繡竹廣袖冬袍,袖口和袍角均是一圈雪色的冷月滾邊,窄腰用一條流蘇芙蓉玉墜輕束起來。
「不是你的錯。」
聞衍執起他的手先攏在手心裡呼了一會兒熱氣,等掌心漸漸有了暖意才牽著他走到鏡台前,拿起檯面上擺好的木樨角梳給他束髮。
「是我的錯。」顧劍寒聲音有些啞,「明明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受人欺瞞背叛,可我自己卻是這樣的人,無論是皆空……」
還是冬知雪。
聞衍第一次聽說顧劍寒和皆空真人還有這麼一段往事,之前皆空真人提起顧劍寒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以為他們是仇人,還為此憂慮了好久,沒想到以前竟也是忘年交。
如果他是皆空真人,一定也會傷透了心的。明明是喜歡和自己待在一起的小孩兒,別人稍微給點好處就朝別人揺尾巴不說,還把自己給賣了,一點解釋沒有便也罷了,連一聲抱歉都不曾說過。
「……師尊沒想過去找他嗎?」
聞衍從他耳後挽起青絲,鴉色長髮從角梳齒中流瀉而過,涼涼軟軟的,摸起來很是舒服。
「我在魔宮……出不去。」
「為什麼出不去?」
「莫無涯會知道。他要是生氣了,便會懲罰我,用很粗帶刺的鞭子抽打我,等到全身沒有一絲完好皮肉的時候才會停手。」
「……」
「阿衍?」
那把木樨角梳在聞衍手中毫無預兆地化成了一堆粉渣,那是顧劍寒最喜愛的一把梳子,但他此刻已經完全無暇顧及這些了。
他將那堆粉渣在掌心裡握了許久,直到骨節都咔咔作響,額上臂間青筋暴起之後才沉著臉挪開了手,將其撒在右邊的空地上。飛塵在半空中細細灑落,他的眼睛裡不再洋溢著琥珀色的暖意,指尖還是蒼白的,眸中卻泛起血色。
「遲早有一天,我會把那畜生挫骨揚灰。」
顧劍寒沉默片刻,向右抓住他的手,抓回來,放在心口裡好好地安撫著,並微微偏了偏身體,用臉頰去貼聞衍僵硬的手臂,隔著略厚的冬袍,在他右臂上像貓一樣慵懶地蹭了蹭。
「我的阿衍長大了。」
聞衍卻只覺得自己還是個廢物。
無論他如何努力,想要保護顧劍寒還是那麼困難。顧劍寒之前很少和他提起在魔宮裡的日子,他以為他作為莫昭救回來的孩子,天賦異稟,長得又好看,應該會被很多人喜歡,不會過得太辛苦才是,他會那麼喜歡莫無涯,想必也是因為莫無涯對他很好才是。
他都不知道……他在那邊居然過得那麼悲慘。
如果他早知道這種事,那些想要把顧劍寒讓給莫無涯的想法,那些想要放手讓他過上更好日子的想法,那些懦弱的、逃避的想法,根本不會出現。他甚至還動過幫顧劍寒攻略莫無涯真心的想法,還覺得只要莫無涯能對顧劍寒好,哪怕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也沒關係,如今看來不知是何等愚蠢。
那裡是徹徹底底的煉獄。
他居然還曾經想過把顧劍寒朝那邊推。
他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到了冷月峰以後,關於我和莫無涯的各種流言蜚語便在三界之間紛傳,他最喜歡到處探聽世間八卦,那些編排的故事,想必他也聽過不少。他知道我在這裡,既然不來,便是不想來,既然不想來,便是不願意原諒,既然不願意原諒——」
「便似乎也沒有再見的必要了。」
「我們不曾告別,我也不希望重逢的時候,讓彼此都難看。」
聞衍的手心裡傳來很輕的、略緩慢的心跳,顧劍寒抓著他的手,溫順地靠在他的臂彎,說出來的話卻很是難過。他微微俯身,用另一隻手抬起他的臉,果然——眼眶已經紅了。
「師尊想見皆空前輩嗎?」
顧劍寒蹙眉望著他,深色的貓眸里很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迷茫。他張了張唇,想說不想見,喉嚨卻像是失了聲,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
但若是說想見,那些事都已經過去太久了,塵封的記憶太過遙遠,他也不想去揭開,也許只是出於刺蝟式的逃避心理,他現在不想見除聞衍以外的任何人。
他沉默著,聞衍也不催促,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搖搖頭,攥住聞衍的衣襟將他拉下來,在他唇角落下一個微涼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