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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婦女眼中的淚光,在昏暗燭光中亮得像刀尖利刃,直直向程雁書而來:「兒啊,做韓家人,血里命里都是帶了詛咒的。娘不做韓家人了,你也別做,娘幫你,幫你解脫……」
枯瘦的手生生戳入了程雁書的心臟。
從胸腔中被拽出來的心臟仍然在輕微跳動。在孱弱跳動的心臟隱去,程雁書發現,自己站在一處農家小院的院處。
一身淡青色粗布衣裳的美婦人低下頭,淺笑著給一個稚嫩幼童系上外衫,又溫柔地拍了拍他的頭:「無心啊,娘要出遠門,今後你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
無心?
程雁書的心被揪緊了,明明不過是幻境,他的心卻瞬間在那緊縮中真實地疼痛起來。
他看著那眉眼尚且稚嫩,卻已經好看得讓人覺得驚嘆的幼年的韓知竹,眼中瞬間逼出了淚。
「娘。」小小韓知竹睜大好看的眼睛,怔怔地看著美婦人,「你不要我了麼? 」
「怎會。」美婦人用手輕輕貼了貼他的心臟,「娘永遠都在這兒陪著你。」
說著,她又把一枝淡青色竹蕭遞給小小韓知竹:「歸朴會一輩子都替娘陪著你,提醒你,你記住,只要守住無心無愛,你便能一生無妄無災。」
「可是我有心,也有愛呀。我愛娘親,也愛爹爹。」小小韓知竹用力抱住他娘親,把臉拼命往娘親懷裡靠,「爹爹不在了,娘親也不要我了嗎?」
「你爹若不是想借我金丹化形之能謀取富貴,卻又背叛了我們……他也不會累我失了神志……被我……」美婦人咬住唇,緊緊把小小韓知竹抱在懷裡,「是娘對不起你。但娘不能再對不起你了,娘一定會保全你。」
「別怕。」美婦人道,「你師尊人品貴重,我信他。他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四鏡山是個好地方,你會喜歡的。」
「為什麼?」小小韓知竹揪著娘親的衣袖不肯放,「為什麼你要走?」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美婦人的淚滴下來,落在小韓知竹的發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竟然會繼承金丹化形的血脈,為什麼會因為這血脈而被心魔糾纏。娘必須走,娘不走,你就會……」
程雁書聽不得小小韓知竹的啜泣,他閉上了眼。
再睜開眼,他已在一片無邊懸崖邊,那美婦人決然向崖邊而去。
細碎的鈴鐺聲響後,她消失在崖邊。
淚落下,砸到手背上,冰涼泛起。
那淚,卻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擦去了。
程雁書倏而抬頭,眼前的,正是眉眼溫柔的韓知竹,他伸出手,把程雁書擁緊在了自己懷裡。
他說:「四師弟,我心悅你,你心悅我嗎?」
「我……」
程雁書的話沒有說盡,韓知竹伸出手,抵上了他的心臟,「既然心悅於我,為何和三師兄眉來眼去?為何與薛明光摟摟抱抱?」
「大師兄……」程雁書怔了怔。這個韓知竹是大師兄的眉眼,大師兄的語氣聲調,卻陌生得無以復加。
電光石火間,程雁書只覺心臟一陣撕裂的劇痛,如同被蜃魔戳入心臟的痛再次泛起。
是韓知竹的手,插進了他的胸腔,揪住了他的心臟。
「嘶啦」一聲,心臟被拽出胸腔,在韓知竹的手上微弱跳動。
幻境消失了。程雁書回到魔魅之窟里,面對著若木之墨的八卦陣。
那虹光沿著那八卦之陣的邊緣遊走著,漸將成環繞八卦之陣的圓。
那溫厚慈祥的聲音在程雁書耳邊響起:「你該走了。」
「你看得見我?」程雁書瞪大眼,「你看得見我!」
「我只能看見你這一縷生魂。」那聲音道。
「我不走,我要去陪大師兄。」程雁書正色,「你幫我進去。」
「什麼?」那聲音著實震驚,「你知道這裡面是什麼樣的嗎?」
「我進去過,你忘了嗎?」
「你以為,你進去之後,可以和他兩兩相守?笑話。他是虛無,你亦是虛無,他不知你。」
程雁書無所謂地笑了:「哦,但我確實陪著他,我自己知道。」
「你不怕?」那聲音仿佛震驚到來了興致,「我不妨告訴你,三天。」
他的深深嘆氣間,有著無盡的心有餘悸,「三天,我只熬了三天,就覺得不如死了更好。我為當時一時意氣,錯誤選擇了所謂的『正道』而後悔。十年後,我兒子沒有來。五十年後,四極之人沒有來,我更是悔到極致。我是他先祖,我亦只能挨過三天……」
「你是他先祖,但他和你截然不同。你是魔。」程雁書輕蔑一笑。
「我是魔?」那聲音喃喃,又震怒,「我是證道之人!只不過我證明了『道』之無稽!我怎會是魔!」
「選擇為蒼生犧牲自我、經受極致的虛無和痛苦時,你是大義,你是你想要證的『道』本身。但輸給自己的軟弱的那一瞬,你便成了魔。」程雁書一點也不畏懼,「你把你的不甘和軟弱通過魔氣放大,加諸給能通感到你的、有你血脈的後人,用心魔來放大他們的怨懟和苦痛,來反覆證明人都會入魔,以此來驗證『道』不值得,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的軟弱可笑找藉口而已。」
「我軟弱?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麼折磨嗎?我選擇舍自身才是錯,天下蒼生,誰記得我?四極?可笑至極,沒有我,他們什麼都不是。可是他們做了什麼?背信棄義,坐享用我的無盡折磨換來的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