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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輕慢往往不像狗血劇中那般乖戾尖酸,那些人會維持著教養良好的假象,從容地,佯作無意地,將別人的尊嚴碾得殘薄如紙。
來時用過的無紡布行李袋早被傭人當垃圾扔了,葉辭搜羅了幾個結實的紙箱,他必須把東西都帶走,否則剩下的八成也會被傭人掃進垃圾站。
三個滿噹噹的紙箱被葉辭打包好搬到門口,屋裡卻還剩不少雜物沒裝。葉辭站在亂糟糟的臥室中央環視了一圈,一股深重的疲憊感自骨縫湧出,盈滿全身。
他扯過椅子坐下歇著,目光落到床沿。
那裡攤放著幾件沒疊的衣服。
其中有一件漂亮的駝色大衣,是葉辭兩年前趕促銷活動買的,給葉紅君的生日禮物。
牌子不算一線,但打完折仍貴得令人咋舌,花光了葉辭打零工攢下的全部積蓄。衣服版型好,但也嬌貴,怕壓、怕折,葉紅君寶貝得不得了,每次上身都小心翼翼,上次將它從行李袋裡取出後葉辭就後悔了,這是媽媽最喜歡的衣服,他卻沒有善待它。
想到媽媽,眼眶酸脹得生疼,葉辭克制地深吸一口氣,不敢放任自己軟弱。
這時臥室門口傳來腳步聲,但葉辭沒在意。他在楚家是透明人,這一上午幫傭們從門口路過多次,但沒有一個人進來幫把手或是問一句。楚文林不在家時,幫傭們為討好阮嘉儀,連開飯時都默契地不叫他。
意料之外的,門板被人輕輕叩了兩下,葉辭飛快一歪頭,讓眼角擦過肩膀,隨即轉身看去。
立在門外的竟是霍聽瀾。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石墨色襯衫,絲綢柔順,勾顯出胸肌的輪廓,袖口平貼地向上折了兩折,沒戴腕錶,一副準備幹活的架勢。
葉辭不肯叫旁人識破自己的脆弱,硬著頭皮對霍聽瀾對視,眼中蘊著一星水,雪光般涼。
「我來接你……你父親不在,我就自己上來了。」霍聽瀾的目光在葉辭微紅的眼尾稍作停駐,看穿了什麼,卻不問,平直挪開掃向別處。
這是一間客房,面積不大,家具簡單,一張摺疊學習桌支在採光較好的窗邊,仿竹木紋的漆面顯得老舊,牆角紙簍中塞著兩團包裝袋,印著「椰蓉麵包」和「紅豆麵包」幾個字,塑料紙閃著廉價的、缺乏營養的油光。
……怪不得會那麼瘦。
霍聽瀾的喉結緩緩滾了滾。
這就是葉辭十八歲時的居住環境。
根據霍聽瀾上一世的調查,葉辭原本會在這裡住很久,直到葉紅君醫治無效撒手人寰。
母親離世的噩耗會徹底將他壓垮,而已成功瓜分到遺產的楚文林會視他為累贅,將當時已精神崩潰的葉辭扭送入青少年行為矯正中心。
葉辭會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忍受很長一段時間的折磨,他精神方面的許多問題就是在那個時期產生的。
再之後,他想方設法逃離了那個地方,與楚文林斷絕父子關係,在二流賽車場跑比賽維持生計。那時他居住在簡陋的出租房裡,仍對讀書抱有執念,他會堅持啃書本,嘗試成人高考,直到某個知名車隊的經理慧眼識珠把他簽走……
十八歲到二十二歲,霍聽瀾上一世缺席的四年,說長也不長。
可對葉辭而言,那是最孤獨痛苦的四年,來自至親的惡意與摧殘,足以釀就遮蔽一生的陰霾。
這時生活助理端著一摞空整理箱要進來,霍聽瀾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向側邁一步,擋住助理投向屋內的視線,旋身接過空箱,示意助理搬走門口打包好的那幾個紙箱。
「有什麼能幫忙的?」霍聽瀾問。
葉辭正全心全意扮冷臉,聞言微愣,條件反射地拒絕幫助:「沒有。」
霍聽瀾略一沉默,看向儲物間,確認道:「都帶走嗎?」
「……對。」他這樣,葉辭不好意思嗆他,艱難地捋順舌頭好好說話,「我自己,收拾。」
霍聽瀾端詳他片刻,不再言語,動手分開成摞的整理箱,蹲下身一件一件裝東西,舉止妥帖自然,仿佛他本來就該為葉辭做這些事。
這些舊物中有許多是具有紀念意義的:母子二人的照片,葉辭小學初中的各種學習獎狀,葉紅君手寫的育兒日記……上一世成婚五年,霍聽瀾一件都沒見過,不知道都被丟到哪裡去了。他從襯衫口袋中抽出一方絲帕,擦拭一枚木質相框上輕薄的積塵,手勢中透著一種隱忍的珍惜與愛重。葉辭看他擦東西看得眼皮發燙,莫名羞赧,覺得不對勁又說不明白,這麼靜了片刻,再想拒絕就失了時機。
他稍一踟躕,拖起一個空箱子溜到與霍聽瀾呈對角線的牆根,以此為據點加倍麻利地收拾,還沒收拾一會兒,頭頂便響起霍聽瀾低沉的嗓音:「這種大衣不能這麼疊。」
兩截筆挺的褲管停在眼前,葉辭一怔,手中葉紅君最寶貝的那件大衣已被霍聽瀾攬了去。修長穩健的手指抹過褶皺,理順系帶與搭扣,再用衣架撐好套入防塵袋。弄好了,霍聽瀾將防塵袋遞給助理,吩咐助理提下樓。
霍聽瀾細緻地整理大衣時,葉辭站得遠遠的,邊收拾,邊小心翼翼地拿餘光打量他。
太久沒被人溫柔對待過,便會對善意感到陌生,甚至奇怪。
何況……這善意本身就有點兒怪。
這期間,管家佟叔巴巴地派人來幫忙——再沒禮數的人家也沒有讓客人登門幹活的,那是笑話。可霍聽瀾只是不涼不熱地拋了句「不勞煩幾位」,語畢,卻不打發他們走,繼續紆尊降貴地整理東西,表演似的。幾個傭人和佟叔不敢上手,更不好就那麼走,杵在二樓走廊被霍聽瀾晾著,堪比罰站。晾了好一會兒,幾人實在承受不住A+級Alpha的低氣壓,腦門兒掛著細汗,訕訕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