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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寅時,東方還未露白,殷承玉便坐上了馬車,在薛恕和五百禁軍的護送之下,趕往通州碼頭登船。
因行程匆忙,此次出行所乘之船,乃是調用的漕船。漕船乃是運貨之船,雖然供住人的樓子內部已經刻意拾掇布置過了,但乘坐起來仍然沒有御用黃船舒適。
漕船啟航不多時,殷承玉便有些暈船。
他在舷窗邊的貴妃榻上倚著,整個人四肢發軟提不起力氣來,連早膳都未用,就怏怏倚在窗邊吹風。漕船隨著水波晃動,他的五臟六腑就仿佛也跟著一起晃,面色慘白一片。
鄭多寶見狀著急得不行,親自去了廚房裡盯著人弄些清淡開胃的飯菜。
薛恕守在他身側,見他如此也露了憂色。略一遲疑便道:「殿下要是難受得厲害,我替你按一按穴位?能緩解些許暈眩。」
殷承玉抬眸睨他一眼,大約是難受得厲害了,整個人看上去十分脆弱,他沒有猶豫太久,便點了頭:「你來試試。」
薛恕得了應允,便脫了靴子上榻,跪坐在他身後,讓他將頭枕在自己膝上,手法嫻熟地替他輕揉太陽穴,緩解不適。
「殿下這樣不吃不喝可撐不住,船要在水上走一天一夜,明日傍晚才到。生薑益胃止嘔,等會兒我叫人煮一碗薑湯來,殿下用膳之前喝半碗,能好受些。」
殷承玉半闔著眼眸,怏怏道:「孤不想喝。」
大約是薛恕的手法還不錯,他恢復了些精神,便斷斷續續地同薛恕說話:「隆豐十四年的時候,山東遭了水災,孤奉命去賑災。也是走的水路。那是孤第一次坐船出行,比現在鬧得厲害多了。當時船上有個廚娘,聽聞之後就給孤送了一小壇自己制的……」話到半途,他卻怎麼也想不起那東西叫什麼名字了,只得略過繼續道:「那東西好像是生薑所制,爽口開胃。孤在船上那幾日,全靠著它才能吃下飯。」
「是醬紫薑。」薛恕接話道。
「對,就是醬紫薑!」殷承玉說完又有些疑惑,抬眼看他:「你怎麼知道?」
薛恕垂下眼眸,語氣聽不出什麼起伏:「隆豐十四年的時候,我正在濟寧州。濟寧州家家戶戶都會做這醬紫薑,那廚娘應是濟寧州人士。」
殷承玉這才恍然,難怪那時他要賞賜那廚娘,對方卻不肯收,只說不值什麼銀錢。
「你也是濟寧州人士?」殷承玉話已問出口,方才驚覺,自己似乎對薛恕的過往一無所知。
他祖籍何處,家中有何人,皆不了解。
從他認識薛恕時,他便已是人人敬畏的九千歲,至於過往來歷,俱被掩埋在這層身份之下,無人敢過問。
「不是,我祖籍陝西,靠近嘉峪關一帶,後來才遷往濟寧。」
殷承玉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些,他起了興致,便愈發好奇起來:「那又為何遷往濟寧,你家中可還有其他親人?如何會想到淨身入宮?」
一連串的問題,叫薛恕默了默,才斟酌著道:「嘉峪關一帶常年受瓦剌劫掠侵擾,我與母親長姐不堪其擾,便決意前往山東尋親……後來便在濟寧長居,做些小生意。」
「再後來適逢濟寧水患,母親病逝,長姐也嫁了人。我孤身一人無處可去,便去瞭望京。」說起往事和逝去親人時,他都三言兩語帶過,語氣也十分輕描淡寫。
原本興味盎然的殷承玉沉默下來,凝了他片刻,道:「過去的便過去了,也沒什麼可講的。你再與孤說些旁的趣事吧。」
薛恕從善如流,不再說那些散發著陳腐氣息的舊事,挑著市井之中遇到的趣事說給他聽。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殷承玉聽著,昏昏沉沉間便睡了過去。他側著臉枕在薛恕腿上,長發散開,形狀姣好的鳳眼闔著,連帶著周身的尊貴疏離之意也收了起來,顯出幾分不常見的柔軟和脆弱。
薛恕小心翼翼地將他的頭移到軟枕上,才下了榻。
他並未立即退出去,而是定定在貴妃榻邊站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其實,那時候我也在魚台。」
他們都沒有同對方說實話。
隆豐十四年,山東確實鬧了水患。但山東水患年年都有,並不是稀奇事。真正驚動太子大駕的,乃是因為那一年濟寧州下轄的魚台縣,爆發了疫病。
而那時他與母親長姐,剛在魚台定居半年。
疫病爆發之後,魚台縣宛若人間煉獄。
魚台縣令尸位素餐,在疫病爆發之後不顧百姓死活,匆匆上報之後就命官兵將整個魚台縣封鎖了起來。活人、死人,還有染了病的病人都圈在一處,原本沒病的,時候長了,也染了病。
更難捱的是沒有食物。
水災之後,房屋損毀,米糧耗盡。被圍起來百姓為了爭搶僅有的食物,打得你死我活;餓得很了的,易子而食也不是沒有。
就在這樣無望的境遇里,母親也染上了疫病。
染了疫病的人更遭排擠,他們只能在半坍塌的破廟裡容身,找不到食物,更沒有藥材,每日只能靠草根樹皮果腹,與其說是活著,不如說是在等待死亡到來。
後來長姐為了換取治病的藥材,委身給了覬覦她已久的徐員外。
可即便這樣,母親還是沒撐過去。
母親屍骨未寒,緊接著長姐也不知所蹤。他四處打聽,才知道徐員外使銀子買通了看守的官差,逃離了魚台縣。長姐也被帶走了。